长春宫西配殿的日子，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步都需凝神屏息，谨防脚下冰层碎裂，坠入刺骨的深渊。晋位婉仪、协理宫务带来的并非荣耀与安稳，而是无处不在的审视与暗流汹涌的危机。太后透过慈宁宫沉寂的宫门投来的目光，冰冷如霜；东配殿苏容华病榻上偶尔传来的压抑咳嗽声，时刻提醒着这片宫苑曾弥漫的血腥；而贤妃、德妃表面客气下的疏离与探究，更如芒刺在背。
我愈发谨言慎行，协理宫务时，多以贤妃、德妃马首是瞻，遇事必先请示，绝不擅专。处理账目章程，更是加倍仔细，每一笔开支，每一道签押，都反复核对，不留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疏漏。白日里奔波于各司局之间，夜晚则独坐灯下，将白日所见所闻细细梳理，试图从纷繁的日常中，捕捉那稍纵即逝的、可能关乎大局的蛛丝马迹。
这日，刚处理完尚仪局呈报的中秋宫宴乐舞编排事宜，回到长春宫已是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熏着淡淡的百合香，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我正欲更衣歇息片刻，景仁宫的掌事宫女却前来传话，言道贤妃娘娘请婉仪娘娘过宫一叙，有要事相商。
贤妃相邀？有要事？我的心微微一沉。自迁居长春宫后，贤妃虽在宫务上多有提点，但私下单独相邀，这还是头一遭。所谓“要事”，绝不会是寻常闲话。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更衣。”我压下心中疑虑，对挽月吩咐道。
换上一身较为正式的藕荷色宫装，发髻重整，薄施脂粉，掩去眉宇间的疲惫，我乘着肩舆前往景仁宫。景仁宫乃东宫之主位，殿宇恢弘，陈设典雅，自有一番雍容气度。贤妃端坐在正殿暖阁的紫檀木榻上，身着杏黄底绣缠枝芙蓉的常服，神色平和，手中正轻轻拨弄着一串碧玉念珠。
“臣妾参见贤妃娘娘。”我上前依礼参拜。
“婉仪妹妹来了，快请起，看座。”贤妃放下念珠，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示意宫女看茶。
“谢娘娘。”我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下，垂首静候。
宫女奉上香茗后，贤妃便挥退了左右，暖阁内只剩下我二人。檀香袅袅，一时间静得只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贤妃并未急于开口，而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方才缓缓道：“妹妹协理宫务已有旬日，诸事繁杂，可还顺手？”
“承蒙娘娘提点，臣妾尚在摸索，幸得娘娘与德妃娘娘主持大局，臣妾方能勉强应对。”我谨慎应答。
“妹妹过谦了。”贤妃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几分审视，“本宫瞧妹妹处事稳妥，心思细腻，前番内务府整顿，妹妹亦是功不可没。皇上慧眼识珠，晋妹妹位份，委以重任，确是应当。”
我心中警铃微作，贤妃这般褒奖，绝非无缘无故。“娘娘谬赞，臣妾愧不敢当。皆是皇上圣明，娘娘督导有方，臣妾不过恪尽职守罢了。”
贤妃点点头，话锋却是一转，语气略显凝重：“如今宫中，看似风波已平，实则暗潮未息。太后娘娘凤体违和，静心休养；苏容华此番遭难，仍需将息；皇上更是日理万机，心系边关。这后宫千斤重担，多半落在本宫与德妃肩上，有时……亦感力不从心。”
我垂眸静听，心中飞快思忖她这番话的用意。是在诉苦？还是在暗示什么？
贤妃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妹妹可知，为何皇上此番整顿内务府，雷厉风行，甚至……不惜触动某些根基？”
我心头一跳，这是要与我谈论朝局核心了？我连忙道：“臣妾愚钝，不敢妄测圣意。想来是皇上圣明烛照，欲肃清积弊，以正朝纲。”
“妹妹说的是。”贤妃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念珠，“肃清积弊不假，但更深一层，亦是……平衡之道。”她声音压低了几分，“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柳氏一族盘踞多年，其势虽倒，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上此举，既是除弊，亦是……敲山震虎，警示某些仍存妄念之人。”
我屏住呼吸，贤妃这是在向我透露高层博弈的内幕！她口中的“某些仍存妄念之人”，指的是谁？是太后？还是朝中其他与柳家有牵连的势力？
“娘娘见识深远，臣妾受教。”我谦卑应道，不敢轻易接话。
贤妃观察着我的反应，继续道：“妹妹如今位列婉仪，协理宫务，已非寻常妃嫔。有些事，当心中有数。这后宫之权，看似荣耀，实则为刃，善用者可护身安命，不善用者，反遭其噬。”她语气意味深长，“如今皇上对妹妹寄予厚望，妹妹更需谨记，在这深宫之中，独木难支，需得……寻得倚仗，方能行稳致远。”
“寻得倚仗”？我的心猛地一缩！贤妃这是在……拉拢我？她是要我投靠她？以她贤妃之位，协理六宫之权，为何需要拉拢我一个新晋婉仪？是她察觉到了皇帝对我的特殊“信任”，欲借此增强自身实力？还是……她感受到了来自太后或其他方面的压力，需要寻找盟友？
我脑中飞速旋转，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娘娘教诲，臣妾铭记于心。臣妾年轻识浅，日后在宫务上，还需娘娘多多指点提携。”我将姿态放得极低，只表忠心，却不明确表态站队。
贤妃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意外，脸上笑容依旧温和：“妹妹聪慧，一点即通。本宫与德妃妹妹主持宫务，亦需像妹妹这般得力之人相助。日后若遇难处，或有何不解，尽管来景仁宫寻本宫便是。”她这话，既给了承诺，也划定了界限——是“相助”，而非平起平坐的“同盟”。
“臣妾谢娘娘厚爱。”我起身行礼。
“坐下说话。”贤妃虚扶一下，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妹妹如今居长春宫西配殿，与苏容华比邻而居，她近日病情可有好转？”
终于问到了苏容华！我心中凛然，谨慎答道：“回娘娘，容华娘娘凤体仍虚，太医日日请脉，言需长期静养。臣妾每日依礼问安，见娘娘气色仍弱，言语不多。”
“唉，真是无妄之灾。”贤妃轻叹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同情，“苏容华年纪轻轻，遭此大难，着实令人痛心。太后娘娘为此亦是忧心忡忡。”她话锋微转，“不过，经此一事，想必有些人，也该收敛些了。”
有些人？是指下毒的真凶？还是泛指后宫倾轧？贤妃这话，是在暗示下毒者与某些势力有关？还是在告诫我安分守己？
“娘娘说的是，但愿宫中从此清平。”我附和道，不露声色。
贤妃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了中秋宫宴的筹备细节，嘱咐我多加留心。又闲话片刻，我便起身告辞。
走出景仁宫，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坐在肩舆上，回味着贤妃的每一句话。她的拉拢之意已然明显，虽未明言条件，但“倚仗”与“相助”的暗示，已足够清晰。她看中的，是我在皇帝面前的“分量”，以及我可能掌握的某些信息（比如内务府整顿的内情）。接受她的拉拢，或许能暂时获得庇护，但同时也意味着彻底卷入贤妃与太后（或其他势力）的争斗之中，再无退路。
而她对苏容华病情的关切，以及那句“有些人该收敛了”，更是耐人寻味。她似乎认定下毒之事另有隐情，且与后宫权力斗争密切相关。这是在提醒我危险所在？还是想借我之口，向皇帝传递某种信息？
回到长春宫西配殿，我独坐窗前，心绪难平。贤妃的邀请，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已向我张开。接受与否，关乎生死。皇帝的态度，太后的反应，苏容华的命运，乃至那未曾露面的下毒真凶……这一切，都如同迷雾般笼罩在前路。
夜色渐浓，长春宫的宫灯次第亮起，映照着朱红宫墙，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我知道，在这片富丽堂皇的牢笼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我，必须在这棋局中，为自己，走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