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天色未明,整个紫禁城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死寂之中。没有往年的爆竹声声,没有宫人穿梭忙碌的喧嚣,唯有呼啸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朱红宫墙和琉璃瓦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天地间那令人心悸的宁静。
太庙,皇家宗庙,矗立在宫城东南,飞檐斗拱,庄严肃穆,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俯瞰着即将到来的风暴。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上,早已密密麻麻跪满了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人人屏息凝神,面色凝重,目光或敬畏、或猜疑、或不安地投向那座紧闭的庙门。广场四周,身着玄甲、手持利刃的銮仪卫精锐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眼神锐利如鹰,肃杀之气弥漫全场。李尚书亲自按剑立于丹陛之下,睿亲王率领的宗人府卫队则隐在百官队列之前,暗中监控。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然撒下。
辰时正刻,沉重悠扬的钟鼓声自太庙内响起,打破了死寂。巨大的朱漆庙门缓缓洞开,露出幽深的大殿和缭绕的香烟。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划破长空:“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仪仗卫队率先鱼贯而出,分列甬道两侧。随后,一乘明黄御辇缓缓驶出,小皇帝萧景琛端坐其上,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稚嫩的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僵硬的威严。令人惊异的是,他的气色虽仍显苍白,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冷冽。紧随其后的,是十六名太监抬着的凤辇。凤辇之上,我——摄政太后沈清漪,身着玄色祭天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珠帘垂面,虽端坐如钟,但透过帘幕,仍能窥见那毫无血色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窝。我以莫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虚弱。
御辇凤驾在太庙正殿丹墀前停下。景琛在我的示意下,率先起身,由内侍搀扶,一步步踏上汉白玉台阶。我亦在挽月和高德忠一左一右的虚扶下,起身,迈步。每一步都重若千钧,牵扯着脏腑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早已浸透内衫。但我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穿透珠帘,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祭祀大典依制进行。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繁复的礼仪在庄严肃穆的乐声中一步步推进。景琛在我的低声提点下,完成得一丝不苟,动作虽显稚嫩,却透着一股与往日不同的沉稳。我则始终立于其侧后方,如同定海神针,用我残存的生命力,支撑着这摇摇欲坠的皇权象征。
当最后一缕青烟升腾,主祭官高唱“送神”之时,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这场充满变数的大典即将平安度过。然而,就在这最后一刻,我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越过景琛半个身位,面向殿外广场上肃立的百官宗室,朗声开口。声音因虚弱而略显沙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列祖列宗在上!百官宗亲在此!今日,借此祭祀大典,本宫有几句话,要告慰先祖,亦要昭示天下!”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惊骇地望向我,不知这位重病垂危的太后,要在此刻掀起怎样的波澜!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目光如电,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惊愕、或惶恐、或阴沉的面孔,缓缓道:“自先帝龙驭上宾,皇上冲龄践祚,本宫以女子之身,忝摄朝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先帝托付,有负列祖列宗江山社稷!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宵小之辈,狼子野心,不思报国,反倒结党营私,祸乱朝纲,乃至……勾结外邦,欲倾覆我大周基业!”
话音未落,下方已是一片哗然!勾结外邦?倾覆基业?这罪名太大了!
礼亲王脸色剧变,出列欲言:“太后娘娘!此乃太庙重地,祭祀大典, 岂可……”
“礼亲王!”我厉声打断,目光冰冷地锁定他,“本宫的话还未说完!你急什么?莫非……心虚不成?”
礼亲王被我这毫不留情的话噎得满脸通红,悻悻退下。
我不再理他,继续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悲愤与决绝:“尔等可知,先帝为何盛年早逝?宸妃娘娘为何芳华陨落?端嫔为何血溅宫廷?沈墨将军为何蒙冤沙场?乃至……近日皇上与本宫为何突染恶疾,几近不治?!”
一连串的石破天惊之间,如同道道惊雷,劈得所有人目瞪口呆!这些都是数十年来皇室最大的秘辛和悬案!太后竟然要在太庙之前,当着列祖列宗和百官的面,揭开这些盖子?!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猛地伸手指向太庙大殿内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声音凄厉,“便是那隐匿西域、行事鬼祟的邪教——拜火教!及其安插在我朝中的内应奸佞!”
拜火教!内应!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抽泣声响成一片!
“尔等不信?”我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那卷早已准备好的、用明黄绸缎包裹的宸妃血书副本(原件已妥善保存),高高举起,“此乃先帝宸妃娘娘临终血书!血泪控诉当年太后夏氏,如何与安远侯府勾结,利用西域香料,构陷忠良,更……谋害妃嫔!”
我又取出那份从铜匣中得来的、先帝暗查拜火教的密信摘要(隐去关键人名),“此乃先帝暗中查得铁证!拜火教以奇毒巫蛊,操控人心,祸乱宫闱,其目的,便是要颠覆我萧氏江山!”
最后,我目光如刀,扫向人群中的几个方向,“而近日,皇上与本宫所中之西域奇毒‘彼岸轮回’,下毒者,便是潜伏太医院数十年的拜火教暗桩,副院判刘明章!其目的,便是要毒杀皇室正统,配合吐蕃大军,里应外合,亡我大周!”
证据一件件抛出,真相一层层揭开!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庄亲王余党面如死灰,与西域有牵连的官员瑟瑟发抖,清流官员则义愤填膺,宗室勋贵人人自危!整个太庙广场,乱成一团!
“肃静!”我运起残存内力,一声厉喝,压下骚动,“先帝明察秋毫,隐忍多年,只为肃清妖氛!然天不假年,壮志未酬!今日本宫在此太庙之前,告慰先帝在天之灵:妖邪必除,国法如山!凡与拜火教勾结、祸国殃民者,无论身份尊卑,官居何职,本宫必以祖宗家法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脸色惨白、身体微颤的庆郡王脸上,以及他身边几位眼神闪烁的宗室和官员身上。
“庆郡王,”我声音冰冷,“你昨日在慈宁宫外,与何人密议?又为何频频打探皇上与本宫病情?你府上近日与西域商队往来频繁,所为何事?!”
庆郡王噗通跪地,浑身筛糠:“臣……臣冤枉!太后娘娘明鉴!臣对皇上、对太后忠心耿耿啊!”
“忠心?”我嗤笑一声,“那你告诉本宫,你侄孙,原骁骑营参将王贲(庄王党羽,已处斩),在狱中招供,言你曾通过他,与一西域胡商有巨额银钱往来,那胡商,便是拜火教暗中扶持的细作!你作何解释?!”
“污蔑!这是污蔑!”庆郡王声嘶力竭。
“是不是污蔑,一查便知!”我猛地挥手,“銮仪卫!将庆郡王及其一干党羽,给本宫拿下!”
“遵旨!”李尚书早已做好准备,一挥手,如狼似虎的銮仪卫立刻扑上,将瘫软在地的庆郡王及另外几名被点名的官员锁拿拖走!哭喊声、求饶声响彻广场!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手段,彻底震慑住了所有人!剩下的官员宗室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我强撑着几乎要崩溃的身体,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威严:“本宫今日此举,非为清算旧账,乃为廓清玉宇,以正朝纲!过往之事,若有被蒙蔽、被胁迫者,此刻若能幡然醒悟,主动交代,戴罪立功,本宫可奏明皇上,酌情宽宥!若再执迷不悟,心存侥幸,庆郡王便是前车之鉴!”
杀鸡儆猴,恩威并施!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太庙之前,借祖宗之威,彻底打掉内奸的嚣张气焰,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徒!
然而,就在我准备乘胜追击,进一步施压时,异变再生!
一直沉默立于我身侧的皇帝萧景琛,忽然轻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袖。
我微微一怔,低头看去。
只见景琛抬起稚嫩却异常平静的脸,望着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母后,接下来的事,让朕来吧。”
我心中巨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他要做什么?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景琛已向前一步,面向下方骚动未平的人群, 用他那尚带童音,却异常清晰的嗓音,朗声道:
“众卿平身。”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整个广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位年仅十岁的小皇帝。
景琛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继续说道:“太后娘娘今日所言,皆是为国为民,肃清奸佞,以安社稷。朕,虽年幼,亦知忠奸之辨,社稷之重。尔等食君之禄,当时刻谨记臣节,忠心王事,勿负皇恩。”
他的话语有条不紊,虽显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与平日怯懦的模样判若两人!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被銮仪卫押着的庆郡王等人,声音转冷:“庆郡王,尔等所为,朕已悉知。国法如山,朕虽不忍,亦不能因私废公。尔等……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那些人,转而看向张阁老、李尚书等重臣,语气缓和:“张阁老,李尚书,朝中政务,边疆防务,还需诸位爱卿多多费心。朕与母后,信重尔等。”
张阁老、李尚书等人闻言,浑身剧震,连忙跪倒:“臣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景琛微微颔首,最后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睿亲王等宗室长辈:“皇叔祖,年关祭祀,宗室安宁,亦需您老多多操持。”
睿亲王目光复杂地看了景琛一眼,躬身道:“老臣……遵旨。”
一番话,恩威并施,条理清晰,竟将一场可能失控的朝堂风暴,轻轻化解,并重新确立了皇权的威严!这……这真的是那个我印象中怯懦依赖的幼帝吗?我看着他沉稳的侧脸,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何时有了这般城府和胆识?是这场大病让他成长?还是……他一直在隐忍?
景琛说完,转向我,躬身一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母后凤体欠安,不宜久劳。此处风大,请母后回銮歇息。余下事宜,儿臣与诸位臣工商议即可。”
他……他在夺权?在我最虚弱的时候?!
我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但那双眼眸深邃如古井,波澜不惊。
全场目光再次聚焦于我。我知道,此刻若坚持,便是母子失和,朝局再生变数。若退让……我辛苦维系的一切,恐将易主!
电光火石间,我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最终,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惊疑,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抬手虚扶了一下景琛:“皇上……长大了。懂得体恤母后,分忧国事了。好……很好。既然如此,此处便交由皇上处置。本宫……确是有些乏了。”
我深深看了景琛一眼,目光中含义复杂,随即对高德忠和挽月道:“摆驾,回宫。”
“摆驾回宫——!”高德忠尖细的唱喏声响起。
我最后扫了一眼下方神色各异的百官,在挽月和高德忠的搀扶下,转身,一步步走下丹陛,走向凤辇。每一步,都感觉有千斤重。背后的目光,如同针扎。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朝堂的格局,已经彻底改变了。
凤辇起驾,缓缓离开太庙。我靠在柔软的靠垫上,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今日太庙之前,我掀开了真相,震慑了宵小,却也……可能亲手释放出了一头我无法掌控的幼龙。景琛的突然转变,是福是祸?这场凤鸣,最终会引来涅盘重生,还是……更大的风暴?
马车颠簸,我的心,亦随之沉浮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