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琉璃罩里轻轻晃，将云逍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揉皱又展平的墨画。他指尖捏着那片从白蛇身上落下的鳞片，边角还沾着点湖底的淤泥，在灯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最古怪的是鳞片中央那团黑斑，白天看时淡得像水渍，此刻却浓如墨汁，隐约浮出些扭曲的纹路，像有无数细蛇在里面游动。
“拿纸笔来。”云逍头也不抬，声音压得很低，李青慌忙从行囊里翻出笔墨，宣纸铺开时带着松烟的清味。他蘸了点清水抹在鳞片上，黑斑立刻洇开，露出底下细密的符文，他迅速用朱砂笔勾勒，笔尖在纸上簌簌游走，留下朱红的轨迹，像在临摹某种诡异的符咒。
李青凑过去看，那些符号歪歪扭扭，有的像蜷缩的虫，有的像折断的骨，组合在一起透着股阴寒气。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小姑娘塞给她的木牌——就是刻着“安”字的那块，边缘还留着牙印。木牌往宣纸上一放，“安”字最后那笔弯钩，竟与符文中某个拐角严丝合缝，像是用同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李青指尖发颤，“小姑娘说这木牌是她娘留的，难道她娘也被……”
“不止。”云逍打断她，又拓下青溪镇阴鳞怪的鳞片纹样——那是他之前偷偷收着的，此刻两相对照，符文中的核心纹路完全重合，只是阴鳞怪的符文更残缺，像被啃过的骨头，“你看这里，”他指着朱砂拓本的中心，“‘役魂术’分三层，阴鳞怪只到第一层，白蛇已经到第二层，施术者在不断精进，目标恐怕不只是操控妖邪。”
窗外传来荷叶翻动的声响，李青下意识看向湖面，月光下的荷花不知何时收了瓣，像拢着的拳头。她突然想起白蛇衣襟上的焦痕，还有湖底那些刻着名字的木牌，心口像被塞进团湿棉絮，闷得发疼：“那二十年前硫磺焚湖……”
“多半是为了销毁证据。”云逍的笔顿了顿，朱砂滴在纸上晕成小团血点，“施术者发现白蛇一族能抵抗役魂术，便借官兵之手灭口，却没料到留了活口。”他将两片鳞片并排放好，黑斑在灯光下渐渐重叠，竟拼成半张残缺的人脸轮廓，眼窝处正好是“安”字的缺口，“这符号是‘锁魂扣’，每控制一个魂魄，符文就会完整一分，等凑齐整张脸……”
“会怎样？”李青追问，声音有些发紧。
云逍抬头时，油灯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他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语气沉得像浸了水的铁：“会炼成‘百鬼幡’。”
这三个字像块冰砖砸进李青心里，她猛地想起小时候听的鬼故事——百鬼幡聚足百个生魂，能颠倒阴阳，让施术者获得不死之身。难怪那些失踪的孩童都带着刻字木牌，原来每个名字都是枚“锁魂扣”，而小姑娘的“安”字，竟是最后一块拼图。
“那小姑娘……”
“她是关键。”云逍将鳞片小心收进木盒，“施术者留着她，就是等最后一步。我们得赶在今夜子时前找到百鬼幡的祭坛，否则……”他看了眼窗外，天边已泛出鱼肚白，“子时阴气最盛，一旦幡成，谁也拦不住。”
李青攥紧木牌，边缘的牙印硌得手心生疼。她突然想起小姑娘说过，每晚都能听见床板下有磨牙声，当时只当是老鼠，现在想来，恐怕是祭坛就在客栈底下。
“我去叫她。”李青转身往客房走，刚推开门，就见小姑娘抱着枕头缩在床角，眼睛瞪得溜圆，指着床板哆哆嗦嗦道：“它、它在啃木头……”
床板下果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有人用指甲在刮木板。云逍抽出桃木剑，剑尖往床板缝里一刺，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底下涌出股黑血，溅在地板上冒着白烟。他俯身掀开床板，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阴风卷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隐约传来无数孩童的哭啼。
“祭坛就在下面。”云逍将桃木剑递给李青，自己摸出张黄符，“你带小姑娘从后窗走，去苏医师家躲着，我去毁了幡旗。”
“我跟你一起去！”李青把小姑娘往门外推，“多个人多份力，再说……”她看了眼手里的木牌，“这‘安’字，该由我来划掉。”
小姑娘死死拽着李青的衣角，哭着摇头：“我不怕，我娘说过，木牌上的字能护着我，现在我要护着姐姐。”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绣着荷花的锦囊，里面竟也藏着片鳞片，黑斑里的符文比白蛇的更浅，像刚刻上去的，“这是昨夜蛇姐姐塞给我的，说危急时能救命。”
云逍看着那片幼嫩的鳞片，突然明白了——白蛇早就知道小姑娘是关键，故意留了后手。他将三张护身符塞进小姑娘怀里，又把油灯往李青手里塞：“沿着哭声走，看见挂着幡旗的地方就泼灯油烧，别碰那些锁链，上面缠着生魂。”
洞口的阴风越来越急，哭啼声里混进个阴恻恻的笑，像有人在耳边吹冷气。李青握紧油灯，看了眼身边的小姑娘，她正咬着唇把鳞片贴在胸口，眼里虽有泪，却没再发抖。
“走。”
三人顺着洞口往下爬，石阶黏腻滑手，像抹了层血。越往下走，哭啼声越清晰，有的尖利如猫叫，有的嘶哑像破锣，缠在脚踝上像水草。李青举着油灯照路，突然瞥见石壁上嵌着无数木牌，每个牌上都刻着名字，“春”“夏”“秋”三个字的木牌赫然在列，而最深处的石台上，果然竖着面黑幡，幡角绣着张模糊的人脸，只差右眼的位置空着——那里正该是“安”字的缺口。
“就是它！”云逍挥剑砍向幡杆，火星四溅中，幡旗突然展开，无数鬼影从幡面涌出，个个都长着和小姑娘相似的眉眼。小姑娘吓得往后退，怀里的鳞片却突然发烫，她猛地将鳞片按在幡旗的空白处，只听“滋啦”一声，白烟冒起，鬼影们发出凄厉的惨叫，渐渐消散在火光里。
幡旗上的人脸扭曲着融化，露出底下藏着的咒文，云逍眼疾手快，将朱砂泼上去，又点燃灯油，黑幡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石壁上那些木牌——它们正在火光中渐渐淡化，像从未存在过。
“快走！石壁要塌了！”云逍拽着两人往洞口冲，身后传来轰然巨响，那些刻满名字的石壁在火焰中碎裂，带着无数被解放的魂魄，化作点点星光飘向湖面。
等爬上地面，天边已亮起霞光，西湖的荷花重新绽放，粉白的花瓣上沾着露水，像哭过的脸。小姑娘怀里的鳞片渐渐透明，最后化作轻烟融入晨光里，她摸了摸胸口，突然笑了：“蛇姐姐说，这样大家就能去投胎了。”
李青望着湖面，那些飘在水上的木牌正在晨光中融化，像块块冰糖。云逍将拓印的符纸烧成灰，随风撒向湖面，灰烬落在荷花上，竟开出圈金色的光晕。
“结束了？”李青轻声问。
“还没。”云逍望着远处的城门，那里正有个穿黑袍的身影策马离去，衣角翻飞处，露出半张带着疤痕的脸——正是绸缎庄的王老板，“但至少，孩子们自由了。”
小姑娘突然指着湖面大喊：“看！好多鱼！”
无数银鳞鱼跃出水面，搅碎了霞光，也搅碎了最后一丝阴霾。李青低头看了看手心，“安”字木牌的刻痕已变得浅淡，像被晨露洗过。她知道，有些秘密会沉入湖底，但那些被守护过的名字，会永远留在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