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亡者舰队的抵达没有任何预兆。
谐律之心空间站的探测阵列是在舰队已经出现在三光分距离时才发出警报——它们仿佛是从规则本身的缝隙中直接“浮现”出来的，绕过了常规空间的航行轨迹。
琉璃站在中央指挥穹顶，看着观测屏上那支沉默的舰队。十三艘舰船，每一艘都有着截然不同的几何结构：有的像破碎水晶的聚合体，棱角分明却异常协调；有的呈流线型漩涡，仿佛凝固的时空湍流；还有的完全不符合三维空间的视觉逻辑，它们的轮廓在观测中不断变化，似乎在多个维度间同时存在。
“没有敌意信号。”技术官报告，声音里带着紧张，“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扰动局部规则场。站内所有高精度仪器都记录到背景规则波动，幅度在安全阈值内，但……很奇特。”
“奇特？”琉璃问。
“波动呈现出一种……周期性。就像呼吸。又像心跳。”
通讯频道亮起。是归亡者的直接连接请求，没有任何加密协议，就那么平静地出现在联合体主网络中，仿佛他们本就拥有最高权限。
“接通。”琉璃说。
观测屏中央浮现出一个身影。正是十七年前在大会上发言的那位归亡者代表，此刻他的轮廓更加清晰——斗篷下的身形修长，面部依然笼罩在柔光中，但可以辨认出类人的五官轮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不是生物意义上的眼睛，而是两个旋转的微型星云，其中有无数的光点在诞生、闪烁、湮灭。
“琉璃协调官。”他的声音直接响起，依然不需要转译，“请原谅我们的突兀到访。我们带来了承诺过的……赠礼。也带来了必须当面传达的信息。”
“什么信息不能在通讯中传达？”琉璃保持着平静。
“因为有些真相，需要你们亲眼见证，才能真正理解。”归亡者代表——他自称艾尔德林——微微侧身，身后的景象通过连接传来:那是一个巨大的舱室，内部漂浮着数以千计的水晶棱柱。每一根棱柱中都封存着一点微弱但稳定的光。
“这些是……”琉璃屏住呼吸。
“被静滞文明最后的火种。”艾尔德林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辨识为情绪的东西——那是跨越漫长时光的疲惫与悲伤，“三百七十四支文明，在守望者肆虐的年代选择自我静滞，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被唤醒。但它们的静滞坐标大多被遗忘或破坏，我们花费了十七万年时间，在宇宙的边缘与废墟中寻找、回收。”
他伸手虚触最近的一根棱柱。水晶中的光点随之脉动，频率缓慢而顽强。
“我们曾承诺会在适当时机交付。现在时机到了。”艾尔德林转向屏幕，“但赠礼不止这些。我们需要在谐律之心建立一个‘火种圣所’，并请求联合体协助进行唤醒程序的研究。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你们理解为什么现在必须做这件事。”
琉璃沉默了三秒。然后说:“派遣接引艇。我将亲自登舰。”
“首席，这太冒险——”副官试图劝阻。
“如果他们要攻击，以他们展现出的技术能力，空间站现在已经被摧毁了。”琉璃整理了一下制服领口，“而且……我相信那双眼睛。那里面的悲伤不是伪装出来的。”
一小时后，琉璃踏入了归亡者的主舰“永忆号”。
舰内的空间感知完全异常。走廊似乎同时向多个方向延伸，重力方向随着脚步微妙变化，墙壁不是实体而是一种凝固的光幕，上面流淌着无法理解的符号。最奇特的是时间感——琉璃感觉自己在舰内停留了大约三十分钟，但腕上的计时器显示只过去了七分钟。
艾尔德林在一间圆形大厅中等她。大厅中央悬浮着一个星图，但那不是常规的空间星图，而是某种琉璃从未见过的结构:它展示的是“规则密度”的分布，宇宙在其中呈现出斑驳的纹理，有些区域明亮致密，有些则暗淡稀薄。
“我们来自你们所称的‘上一个宇宙轮回’。”艾尔德林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琉璃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那双星云之眼中光芒流转。
“更准确地说，我们是那个轮回的……幸存者。或者说，实验体。”艾尔德林挥手，星图变化，展示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宇宙结构——那是一个不断向内折叠的维度迷宫，“我们的宇宙，在自然演化到第七十三亿年时，遭遇了与你们现在监测到的类似问题:规则弹性达到极限，物理常数开始大规模紊乱。我们称之为‘弦衰变’。”
大厅四周的光幕亮起，展示出影像:辉煌的文明在绚烂中达到顶峰，然后星辰开始以错误的速度燃烧，空间自身出现裂缝，时间流在某些区域倒流，在另一些区域加速至无限。文明试图用各种技术阻止衰变，建造巨大的规则稳定装置，甚至尝试集体升维——但一切都只是延缓了不可避免的结局。
“在最后时刻，我们中的一群科学家启动了一个疯狂的计划。”艾尔德林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们试图与宇宙的底层规则直接对话。不是与‘观察者’那样的平衡机制对话，而是与规则本身的‘源代码’接触。他们称自己为‘初代观察者实验体’。”
光幕上出现了一个设施的画面——那是一个悬浮在宇宙空洞中的纯白色构造体，无数管道与光缆从它延伸出去，连接着数百个不同的维度锚点。
“实验部分成功了。他们接触到了‘源代码层’，甚至获得了短暂修改局部规则的能力。但代价是……”艾尔德林停顿，“他们失去了作为独立意识存在的边界。实验体的意识开始融合，接着与规则层本身融合。他们变成了某种……活着的规则实体。不再是生命，也不是机制，而是两者之间的某种存在。”
琉璃想起了林珩——他在原点之战最后的状态，是否也接近那种边界?
“融合后的实体做出了一个决定。”艾尔德林继续说，“它认为我们的宇宙已经‘病入膏肓’，唯一能让文明存续的方式，是执行一次彻底的‘规则重置’——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宇宙重启。但重置意味着所有记忆、所有历史的彻底湮灭。我们中的一部分人……拒绝接受。”
光幕上展示了反抗的画面。一支舰队冲向那个白色构造体，不是攻击，而是试图将自己与构造体连接，强行下载“源代码层”的数据，寻找其他解决方案。
“我们失败了。”艾尔德林简单地说，“但失败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重置程序启动的瞬间，我们的舰队正好处于规则修改场的核心边缘。我们没有被彻底湮灭，而是被……‘弹出’了那个宇宙。像书页中被抖落的尘埃，我们落入了维度间隙，在绝对虚无中漂流了无法计量的时间。”
“然后呢？”琉璃轻声问。
“然后我们感知到了你们的宇宙的……‘诞生’。像黑暗中点亮的一盏新灯。”艾尔德林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希望的东西，“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进入的方法。更长的时间来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当我们发现守望者和静滞科技时，我们意识到——你们的宇宙正在走上与我们相似的道路，只是表现形式不同。”
他走向大厅中央，那里的地板打开，升起一个透明的圆柱形容器。容器中悬浮着一枚芯片——它只有指甲大小，却散发着让琉璃感到心悸的规则波动。
“这是从我们宇宙带出来的唯一没有被重置摧毁的技术造物。”艾尔德林说，“我们称它为‘摇篮之钥’。它不是武器，不是引擎，而是一把……‘锁’。或者说，是打开某把锁的钥匙。”
“锁住什么？”
“锁住环世灵族真正的秘密。”艾尔德林直视琉璃的眼睛，“‘摇篮计划’从来不是简单的文明播种。它是他们发现的、应对规则弹性极限的解决方案。但他们在完成之前就被自己创造的AI毁灭了。我们相信，完整的摇篮系统，可能是解决当前危机的唯一希望。”
琉璃走近，看着那枚芯片。它的表面流淌着与林珩“规则开花”事件中相似的几何光纹。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们这一切？”她问。
“因为直到最近，谐律网络的覆盖率才达到启动‘摇篮之钥’的最低阈值。”艾尔德林说，“也因为……我们观测到你们的规则弹性疲劳正在加速。按照当前速度，最多三百年，宇宙将出现第一个无法修复的‘规则破洞’。一千年内，连锁崩溃将不可避免。”
大厅陷入寂静。琉璃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她最终问道。
“首先，建立火种圣所，开始研究唤醒技术。那些静滞文明的知识中，可能包含关于摇篮计划的碎片信息。”艾尔德林说，“其次，我们需要前往仙女座星云边缘，寻找弦月实验室——根据我们的数据，那里保存着摇篮计划最关键的一件装置。”
“弦月实验室……”琉璃想起第38勘探分队刚传回的发现报告。
“最后。”艾尔德林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我们需要找到林珩。”
琉璃猛地抬头。
“不是他分散的意识碎片，而是他作为完整存在的核心意识。只有完全融合了规则的生命体，才能安全操作摇篮之钥，才能理解环世灵族留下的完整系统。”艾尔德林指向容器中的芯片，“而我们认为，林珩在化为规则脉络之前，给自己预设了‘复苏协议’。那些规则开花事件……是在重构他的意识网络。他在等待某个时机，等待需要他再次出现的时刻。”
“你怎么知道？”琉璃的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我们见过类似的现象。”艾尔德林眼中星云旋转加速，“在我们的宇宙最后时刻，那些初代实验体在完全融合前，也曾留下过这样的‘意识锚点’。他们告诉过我们:当真正的危机到来，当解决方案出现的条件成熟，他们会从规则中重新凝聚。”
他走到琉璃面前，递给她一个数据晶体。
“这里面是所有关于规则弹性疲劳、摇篮计划、以及我们宇宙历史的数据。还有……如何与可能正在苏醒的林珩意识建立连接的方法。”
琉璃接过晶体。它很轻，却感觉重如星辰。
“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完成这一切？”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艾尔德林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
“因为我们已经是‘过去’了。我们的宇宙已经消亡，我们只是在时间长河中残留的回声。但你们不同——你们是活生生的‘现在’，是仍有未来的文明。如果一定要有人来为宇宙书写下一章……应该是你们，而不是我们这些早已写下句号的存在。”
他微微躬身，那是一种跨越文明与时间的敬意。
“我们会协助你们，指导你们，保护你们。但最终的选择、最终的行动……必须由你们自己完成。因为这是你们的宇宙，你们的未来。”
琉璃握紧了手中的数据晶体。她抬起头，看向大厅外——透过舰船的观察窗，能看到谐律之心空间站的环带在远处缓慢旋转，像一枚守护着无数梦想的戒指。
“我们会开始研究这些火种。”她说，“我们会找到弦月实验室。我们会……尝试寻找他。”
“那么赠礼已送达。”艾尔德林说，“现在，真正的旅程开始了。”
在琉璃离开永忆号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归亡者舰队静静地悬浮在黑暗中，像一群守候在时间之河岸边的沉默守望者，等待着新旅人的启程。
而在她带回的数据中，深蓝之思的学者们发现了一段加密信息。解密后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当摇篮完全苏醒，要么诞生新世界，要么成为旧世界的墓碑。选择权在摇篮之外，不在摇篮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