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嬴轩却觉得后颈发凉。
他望着檀木盒里泛着幽光的免死金牌,指腹反复摩挲二字,喉结动了动——前日在诏狱,张良被狱卒用铁鞭抽得后背血肉模糊,却还咬着带血的牙梗着脖子喊天下苦秦久矣,那股子宁折不弯的狠劲,倒像极了当年在博浪沙扔大铁锥的模样。
陛下。嬴轩突然单膝跪地,青铜虎符在掌心硌出红痕,儿臣想把这金牌还您。
始皇闭着的眼猛地睁开,龙纹锦垫被他攥出褶皱:你说什么?
儿臣不要免死特权。嬴轩将金牌轻轻推回案几,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光,求陛下,放了韩国张良。
殿外的雪粒突然砸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
始皇盯着他的额头——那处前日为救自己挡剑留下的疤痕,此刻正泛着淡粉的薄红。
老人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三下,像在敲自己的命数:张良行刺朕的车架,按秦律当诛三族。
你可知,为他说情,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儿臣知道。嬴轩抬头,目光灼灼,可儿臣在诏狱见他时,他说刺秦不为私仇,只为天下黔首不再被苛税徭役压断脊梁。
陛下当年灭六国,不也是为了止息百年战乱?他喉结滚动,声音放软,儿臣斗胆说句僭越的话——若杀了这样的人,天下人只会觉得,秦律虽严,却容不得半句真话。
始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龙袍下的脊背佝偻如老松。
嬴轩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抬手止住。
老人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擦了擦嘴角,帕子上洇开的淡红像片残梅:你倒是会拿朕当年的话堵朕的嘴。他盯着案几上的金牌看了许久,突然笑了,行,朕准你。
但张良的命,只留这一次。
嬴轩额头抵着青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知道,这不是始皇心软,是那位站在权力巅峰的帝王,在看自己选中的储君,有没有容得下天下的器量。
诏狱的霉味钻进张良的鼻腔时,他正蜷在草堆里数砖缝。
前日被灌了哑药,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可他还是想笑——韩国的遗民,到底要陪着这暴秦的江山一起碎在历史里了。
张公子。狱卒的钥匙串哗啦作响,有人替你求了情,陛下说,放你。
草堆簌簌响。
张良撑着墙站起来,肋骨断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他盯着狱卒腰间晃动的铜钥匙,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狱卒愣了愣,压低声音:镇国侯嬴轩。
张良的手指深深抠进墙缝里,指甲盖渗出血来。
他想起三日前那个穿玄色锦袍的身影,站在诏狱阴湿的走廊里,身后跟着提灯笼的侍从,火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那时自己还骂他秦廷鹰犬,可现在——
走啊!狱卒推了他一把。
张良踉跄着往前,草屑沾在他发间,却觉得浑身轻得像要飘起来。
他摸着自己脖颈处未愈的鞭伤,突然笑出了声——原来这世上,真有秦廷的贵胄,愿意拿免死金牌换一个刺客的命。
吕家别院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吕媭踮着脚往外望,绣鞋尖在青石板上点出小坑:阿姊,日头都偏西了,镇国侯怎么还不来?
吕雉低头整理茶盏,青瓷杯在她手中转得飞快:说过多少回,他是皇子,日理万机,哪能总记着咱们这些平民。可她的耳尖慢慢红了,像沾了晨露的石榴花——前日雨夜,她在屋檐上替吕媭取风筝,脚下一滑就要摔下去,是嬴轩正巧经过,徒手接住了她。
他身上有松烟墨的味道,低头时眼尾的痣在雨里忽明忽暗:吕姑娘的胆子,倒比许多须眉还大。
阿姊又发怔!吕媭戳了戳她的胳膊,你看那棵老槐树,影子都快爬到门槛了。
吕雉抬头,果然见树影像条灰蛇,正缓缓爬上青石门墩。
她突然想起嬴轩昨日临走时说的明日来讨碗茶喝,喉间泛起苦涩——或许他早忘了?
又或许,是更要紧的事绊住了脚?
院外传来马蹄声。
吕媭眼睛一亮,刚要跑出去,却见是个穿皂衣的差役,扛着卷竹席往街角走。
她的肩膀垮下来,小声嘀咕:要是他不来,那串糖葫芦......
媭儿。吕雉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茶盏里的茉莉,把那碟桂花糕收了吧,放久了要潮。
可她的手悬在竹篾盖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咸阳宫的飞檐上,积雪开始簌簌往下掉。
嬴轩刚走出偏殿,就见赵高捧着朱漆托盘迎上来,玄色朝服上的金线蝮蛇在雪里泛着冷光:镇国侯,陛下急召。
什么事?嬴轩脚步一顿。
赵高的手指在托盘上敲了敲,铜铃般的声音里裹着冰碴:王上将军病危,陛下让您即刻去王府。
嬴轩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起昨日在演武场,王翦还握着他的手教他使吴钩,老将军的掌心全是老茧,像块打磨了一辈子的青铜:小友这剑式,还差三分火候。
此刻北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他提袍就跑,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像团要烧穿雪幕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