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不再犹豫,拂去蒲团上经年的尘埃,盘膝坐下。
这蒲团看似普通,由粗糙的麻布填充干草制成,与他之前在主殿、偏殿所见并无不同。
然而,就在他身体与蒲团接触,心神沉静下来的刹那——
嗡!
一种奇异的震颤并非来自物理层面,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意识海!仿佛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眼前,金堂内那死寂、布满白骨的景象开始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剧烈晃动、扭曲、淡化……光线明灭不定,周遭那令人窒息的大恐怖气息也仿佛被暂时隔绝。
一阵急促而密集的“哒哒”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是木屐快速奔跑在石板地上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如同老旧的胶片电影开始放映,虽然带着一种虚幻的质感,却无比真实地展现在他面前:
金堂不再是那般死寂破败,虽然依旧古朴,却灯火通明,弥漫着肃穆而紧张的气氛。数十位身着灰色或褐色僧袍的僧侣,神色焦急、不安地聚集在殿内,他们低声诵经,目光却不时瞥向殿门方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人物或消息。
就在这时,一股温和、醇厚、如同春日暖阳、又似深潭静水般的能量波动,从殿外缓缓而来。
这能量是如此纯粹而强大,带着一种抚慰人心、安定神魂的力量,与如今弥漫在此地的“大恐怖”以及外界的混乱能量截然不同。
随着这股能量的靠近,僧侣们纷纷停止诵经,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道身影,沐浴在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柔和而明亮的辉光中,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身形清瘦,穿着简单的袈裟,手持禅杖,面容被光芒笼罩,看不真切,但那股渊渟岳峙、慈悲与智慧并存的气度,却足以让所有见到他的人心生敬意。
他老态龙钟,步伐却异常坚定。
李皖心中一震——过海大师!见真!这散发光芒的身影,定然就是此地的开辟与守护者!
只见“见真”走到众僧侣中央,并未看向任何人,而是微微抬起头,那双仿佛能洞穿时空的目光,竟然……越过了虚幻与现实的界限,精准地、似乎带着一丝了然与叹息,投向了正以“旁观者”身份坐在蒲团上的李皖!
他开口,声音平和而苍老,却带着一种穿越千古的力量,清晰地响在李皖的心神之中:
“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
这句话,如同暮鼓晨钟,敲打在李皖的灵魂深处。他猛地意识到,这并非简单的历史回放!
这幻象,或者说这蒲团记录下的信息,似乎……能感知到他的存在!见真大师这句话,更像是对他这个千年后的“闯入者”所说的!
不等他细思,眼前的画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抹去,骤然切换!
金堂剧烈震动!
殿外的天空不再是混沌的灰白,而是被一种污浊、扭曲的暗紫色能量所覆盖,无数扭曲的、不可名状的阴影试图冲破一层金色的佛光屏障,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吼与摩擦声!
殿内的僧侣们不再是等待,而是围坐成一个玄奥的法阵,人人面色凝重,口诵真言,将自身的法力毫无保留地注入阵法之中,支撑着那摇摇欲坠的佛光屏障。
见真大师立于阵眼,周身光芒大盛,如同一根定海神针,与那外界的邪恶能量激烈对抗!
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那暗紫色的能量潮汐似乎暂时退去,佛光屏障稳定下来。众僧侣几乎虚脱,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疲惫。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浴血、僧袍破烂不堪的年轻僧人,跌跌撞撞地从殿外冲了进来,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他嘶哑地喊着什么(幻象没有声音,但口型和那绝望的神情传递了信息)。
瞬间,所有僧侣,包括见真大师,脸色骤变!一种比面对外界入侵时更深的恐慌与绝望,弥漫开来!他们再也顾不得调息,纷纷起身,如同潮水般惊慌失措地涌向殿外!
画面再次切换!
这一次,李皖的感觉截然不同。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仿佛……亲身经历!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少年,在晨钟暮鼓中剃度出家,青灯古佛,日夜诵经,感悟佛法……岁月流转。
他成长为一名博学的僧人,怀着弘法的宏愿,登上颠簸的海船,历经九死一生,双目失明,却矢志不渝……终于踏上了岛国的土地,开始传播佛法,建立戒律……然而,佛法传播并非一帆风顺,卷入了皇室与旧有宗教势力的激烈斗争,一度颠沛流离,遭受排挤……最终,凭借无上的佛法修为与人格魅力,再次获得信任,于奈良建立唐招提寺,广收门徒,佛法大兴……
就在一切似乎步入正轨,佛法昌隆之时,某一天,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重要又极其危险的事情,神色匆匆,甚至带着一丝决绝,从外界紧急带回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被严密的佛光包裹,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种极其古老、极其纯粹,却又与佛力隐隐相斥的规则本源气息!
画面陡然变得模糊而跳跃!
他与一个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交谈。那背影纤细、飘逸,长发如瀑,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空灵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妖异。
从身形判断,似乎是一名女子。
两人似乎在争论,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交易?气氛凝重而诡异。李皖拼命想要看清那女子的面容,但越是集中精神,那背影就越是模糊,仿佛笼罩在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之中,只能感受到一种冰冷而悲伤的情绪。
最终,画面定格。
李皖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从那种“亲身经历”的代入感中缓缓剥离出来。他再次恢复了旁观者的视角。
他看到,背对着他的见真大师,独自一人,盘坐在如今李皖所坐的同一个蒲团之上。
金堂内空无一人,之前的僧侣、之前的紧张、之前的喧嚣都已消失,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那越来越浓的、源自大殿中央的“大恐怖”气息在悄然滋生。
见真大师没有回头,却仿佛知道李皖就在身后“观看”。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疲惫,又蕴含着无尽的慈悲:
“观者,感觉如何?”
李皖心神剧震,这确凿无疑是在问他!这蒲团,不仅记录影像,竟还能让跨越时空的“观看”与“被观看”产生交互?
不等他尝试以意念回应(他甚至不确定能否做到),见真便继续说了下去,话语如同潺潺溪流,却又深奥无比:
“真实为何?眼所见,耳所闻,身所感,心所念,便是真实么?若如此,你方才所见种种,是真是幻?”
“虚幻又为何?镜花水月,梦中浮生,便皆是虚妄么?若如此,你此刻感知之‘我’,与你心中之‘我’,孰真孰假?”
“时空如长河,奔流不息。过去之因,成就现在之果;现在之念,亦能映照过去之影。你立于‘现在’,观我‘过去’,焉知不是我于‘过去’,预见你之‘未来’?”
“规则如丝,交织成网。此界之规则,彼界之法则,看似泾渭分明,实则同源而异流。执着于相,便迷失于相。”
“望你……勿被眼前虚妄所迷,勿被规则表象所困。守住本心,明辨真妄。你所追寻的答案,或许不在远方,而在你心镜映照之处……”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迷雾重重,深深烙印在李皖的意识之中。真实与虚幻,过去与未来,规则与本心……见真大师似乎在指引他,又似乎在告诫他。
说完这些,见真大师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却异常慈祥的面容,布满皱纹,双目虽盲,却仿佛蕴含着洞察世事的智慧光芒。
他脸上带着一种平和而了然的微笑,那笑容,跨越了千年的时空,精准地、温暖地,投向了蒲团之上、以意识状态“存在”于此的李皖。
紧接着,见真大师抬起手,他的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物。
那是一枚约莫鸽卵大小、通体浑圆、呈现出一种温润乳白色的……石头?
不,那并非普通石头,它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光芒,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星点在缓缓流转,蕴含着之前李皖感知到的那一丝极其纯粹、古老的规则本源气息!
同时,又带着一种高僧大德坐化后才会拥有的、纯净无比的佛法愿力!
“此物,”
见真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本是属于你的‘舍利’。尘缘已了,是该……物归原主了。”
话音落下,他掌心那枚发光的“舍利”轻轻飘起,无视了时空的距离,化作一道纯净的白光,瞬间没入了李皖的眉心意识海深处!
轰!
一股庞大而温和的信息流与能量,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涌入李皖的灵魂!
与此同时,眼前所有的幻象——金堂、见真、僧侣、战斗、交易……所有的一切,如同破碎的镜面般,寸寸碎裂,化作无数流光,飞速消散!
李皖猛地睁开双眼!
他依旧坐在那冰冷的、布满灰尘的蒲团之上,身处死寂、布满白骨、弥漫着大恐怖气息的唐招提寺金堂之中。
仿佛刚才那跨越千年的对话、那亲身的经历、那最后的馈赠,都只是一场漫长而逼真的梦境。
但他清晰地感觉到,眉心意识海中,多了一枚正在缓缓旋转、散发着温润光泽与纯净力量的……“舍利”。
以及,见真大师最后那跨越时空的微笑,和那句深奥的箴言,依旧在他脑海中回荡。
真相,似乎揭开了一角,却又引出了更多、更深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