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午时。
明远楼内,繁忙的工作,压抑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摞摞考卷堆积如山,百余名精挑细选的考官们,即便轮番上阵,也已是满脸疲态,眼下乌青。
正常的卷子,早在清晨便已审阅完毕。
剩下的,是那座令人啼笑皆非的“颂文”山。
按照要求,所有阅卷官重新进行交叉审阅,避免错漏造成沧海遗珠。
礼部右侍郎钱岳,端着手中的热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强撑着精神,又翻开新的一份卷宗,看了两行,便气得手都抖了。
“简直荒唐至极!”
钱岳将卷子重重拍在桌上,霍然起身,快步走到主位前。“柳大人,您看看!”
“几乎所有考卷,都是这般大同小异!”
“通篇不谈国策,只说国公爷乃天神下凡,依仗可一统宇内……这与科举何干?!”
这番话,可算是点燃了大家的烦闷。
“是啊,我这份也是,说国公爷文治武功,远迈太祖,建议陛下禅……咳咳!”
一位老翰林官员话说到一半,连忙闭上了嘴。
“我等审了一上午,这些卷子,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阿谀奉承之词,毫无实学!依老夫看,当全部黜落!一个不留!”
钱岳义愤填膺地说道。
“钱侍郎说的是!科举乃国之大典,岂能容此等轻浮之徒!”
“附议!若让这等巧言令色之辈进入会试,岂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一众官员纷纷出声附和,群情激愤。
“可是……钱侍郎,诸位大人,陛下有旨,此次恩科初试,需取中千人,其中寒门士子不得少于四成。”
负责统计的礼部主事,犹豫着小声开口了。
“合格的卷宗,目前只有七百余份,其中寒门士子不足百人……”
“而这些……颂文里,寒门士子占了十之八九。若将他们全部黜落,别说四百之数,恐怕连一百五十人都凑不齐。届时,我等无法向陛下交代啊。”
此言一出,刚刚还喧闹的阁楼内,安静下来。
官员们脸上的愤怒,渐渐被为难和忧虑取代。
是啊,这才是最要命的——
从这些“马屁精”里选人,凑够寒门士子的名额,这是在拿科举的公正性开玩笑。
坚持标准,但这又违背了女帝的严令旨意,他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就在这时,专心批阅考卷的柳知絮,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焦灼的脸。
“当然不能全部黜落!”
“啊?”
钱岳张着嘴,一时没反应过来,“柳大人,您……此言何意?难道这些溜须拍马之辈,还能通过?那对于其余考生,何言公平?!”
“拍马屁,不是十恶不赦。”
柳知絮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同样,也分高下。”
众人愕然。
……
就在楼内众人被柳知絮一句话说得满头雾水时。
睡了一觉的李奕,施施然地走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他一出现,楼内压抑的氛围瞬间为之一变,包括钱岳在内的所有官员,都下意识地躬身行礼。
“行了,都别拘束,先去吃午饭,再来继续阅卷!”
李奕随意地摆摆手,径直走到柳知絮身边。
“是!”
阁楼内的官员们领命后,次第离开,前往贡院食堂用餐。
很快,便只剩下了李奕和柳知絮二人。
“来,这是我让厨房做好的饭菜,一起吃。”
李奕将食盒放在桌上。
“好!”
柳知絮点点头,顺手将众多考卷移到旁边,空出了用餐的位置。
“怎么,遇到难题了?”
李奕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废卷,又看了看柳知絮那平静却难掩疲惫的侧脸。
“是有一些……”
柳知絮抬起头,眉眼间悄然舒展,语气柔和轻松地边吃,边说了情况。
“呵,天神下凡…让陛下禅让?这些家伙胆子倒是不小。”
李奕目光随意瞥两眼,就再无多少兴趣,边吃边调侃道:
“无双姐姐昨晚知道我打算带你那般出场后,说太高调了。”
“现在看来,还给了不少人‘灵感’。”
“知絮,你是怎么想的?”
柳知絮认真地说道:“夫君,这些人,我想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李奕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怎么说?”
“我将这些文章粗略分了三类。”
柳知絮随意指了指整齐放好的三堆考卷,“第一类,是纯粹的胡言乱语,辞藻空洞,只会喊口号,这种人,是真正的蠢货,可以直接黜落。”
“第二类,是有些文采,但心思都用在了歌功颂德上,对策论一窍不通。这种人,是纯粹投机取巧的庸才,留之无用。”
“第三类……他们虽然也在吹捧,但言辞之间,能隐约看出对时局的判断,知道朝廷需要什么,知道你和我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他们是在用这种最直接冒险的方式,向我们递上‘投名状’。”
李奕看着柳知絮,心中赞许不已。
她看透了这层表象之下,更深层的东西。
这第三类考生,或许在品德上有所欠缺,但能在短时间内,摒弃掉自己用数年乃至十数年时间熟悉的经义策论,迅速调整方向,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博取一个机会。
这本身,就是一种敏锐的嗅觉和果决的行动力。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李奕轻笑一声,伸手握住了柳知絮的手,“很多时候,一个能看清风向、抓住机会的聪明人,确实比读死书、不知变通的所谓君子,要好用得多。”
“你想怎么做,就放手去做。”
“我支持你。”
虽然早有信心,但真切地得到了李奕的肯定,柳知絮的心,这一刻才算是彻底定了下来。
“嗯!”
她回握住李奕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都已经回来。
“钱侍郎。”
柳知絮坐回审考官主位,面容沉静。
“下官在。”钱岳连忙上前一步。
“组织所有阅卷官学习。”
柳知絮将自己整理好的十份考卷分发下去,声音清脆而坚定,“将所有符合此考卷内容标准的考生,全部召集起来。”
“明日上午,来国子监,本官亲自面试选出合格者。”
“什么?!”
“面试?!”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钱岳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面……面试?柳大人,您、您三思啊!自大周开朝以来,科举取士,只看文章策论,何曾有过当堂面试一说!”
“这……这不合规矩!这是乱了祖宗定下的法度啊!”
他急得满头大汗,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是啊,柳夫人,此事万万不可!传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请夫人收回成命!”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柳知絮静静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规矩?”
而一直坐在主考官位置看戏的李奕,此时缓缓站了起来,环视众人。
“柳审考的提议很好,本公会在拿到选拔的最终名单后,当面回禀陛下。”
“现在,照做!”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谁有意见?”
最后四个字,轻轻吐出,却重若千钧。
刚才还是喧闹一片的阁楼,瞬间安静下来。
钱岳面色发白,冷汗浸湿了后背。
习惯用“规则”来办事的他这才猛然惊醒,眼前这位,可不是能用“祖宗规矩”来劝谏束缚的普通臣子。
这位,是在江南时就敢公然“抗旨”,让女帝都无可奈何的人间武神。
“下……下官遵命!”
钱岳躬着身子,声音都在发颤,“马……上就去安排!”
所有官员都低下了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再不敢有半句异议。
三月初四,清晨
国子监。
近八百名写了“颂文”,于昨日下午被陆续通知的考生。
怀着忐忑、激动、茫然等各种复杂的心情,被召集到了国子监内,等待着闻所未闻的“面试”。
一间宽敞明亮的学堂内,柳知絮端坐于主案后。
李奕则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身侧不远处,一副纯粹旁观的模样。
考生们被十人一组,依次带入殿中。
“学生张守,叩见国公爷,叩见柳大人!”
为首的一个考生,一进门就“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柳知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站起来回话。”
“是,是。”
“你的卷子我看了,写得不错。”
柳知絮拿起一份卷宗,“你说国公爷功盖千秋,那么你认为,如今大周,最需要国公爷解决的,是哪三件事?”
那考生一愣,显然没想到会问这个。
他支支吾吾半天,憋出几句“惩治贪官”、“抵御外敌”之类的空话套话。
柳知絮的【慧眼识英】天赋,清晰地感知到此人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投机和谄媚。
“下一位。”她甚至懒得多说一个字。
接连几人,都是如此。
直到第四个考生。
此人名叫林源,出身寒微,样貌普通,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同样的问题。
林源躬身答道:“回柳大人,学生浅见,有三件事最为迫切。其一,非整顿吏治,而是整合天下钱粮,建立由国公府直辖的漕运与仓储体系,将国家的钱袋子牢牢抓在手中。无钱,则万事不成。”
“其二,非抵御外敌,而是收拢流民,以工代赈,兴修水利,让他们有饭吃,有活干。民心不稳,则边疆难安。”
“其三,非广开言路,而是建立一支只听命于国公爷与陛下的耳目,监察百官,洞悉天下。不知敌之虚实,则政令难出神凰。”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虽然话里话外,都是站在为李奕巩固权力的角度,却远非那些空洞的马屁可比。
柳知絮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她能感知到此人心中充满了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望,但同样,也有着清晰的逻辑和对时局的判断。
“你很有想法。”柳知絮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去偏殿候着。”
“谢……谢大人!”林源大喜过望,激动地躬身退下。
面试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柳知絮利用她的天赋,精准地将那些真正的投机者和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聪明人”区分开来。
就在面试进行到一半时,一名凤凰令使匆匆赶到。
“圣旨到!”
李奕和柳知絮起身接旨。
令使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圣旨的内容,却让在场所有官员,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临江郡学正周博仁,忠于王事,擢升为国子监博士,赴任前,协助彻查舞弊案……”
“当前涉案人犯王露、武都尉等人,查明确凿,就地正法!”
“其背后所涉谢、萧两家一应人等,无论官职高低,尽数下狱,交由绣衣卫与大理寺会审。”
“万望诸卿在吴国公主导下,同心协力,公正严明,顺利完成此次恩科,勿贪小利而忘大义,钦此!”
“臣……遵旨!”
所有官员,异口同声地领命道。
他们中大多数并不知道临江舞弊案细节,也不清楚明明刚刚发生的事情,为何能如此快的查清处置。
但不妨碍他们意识到这雷霆手段所代表的意义!
血腥气,仿佛已经从临江郡,飘到了神凰城。
女帝用直接酷烈的方式,表明了她的态度。
“陛下说,恩科之事,国公爷与柳夫人放手去做。”
宣读完圣旨,那名凤凰令使又转向李奕和柳知絮,恭敬地传达了一句口谕。
“臣……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这一幕,更让在场官员心中一凛,对于这两位所受恩宠更是有了直观的认识。
他们对于工作的配合积极性,瞬间提高了几个档次,效率肉眼可见地提高。
配合面试,对于临江郡,望月郡送上来的初试试卷进行复审等。
三月初五下午。
恩科初试的最终榜单,张贴在了贡院外的石壁上。
一千个名字,密密麻麻。
其中,寒门士子,不多不少,正好四百人。
而在榜单的末尾,另外附上了一百人。
方舒,以及他通过特殊渠道送到李奕手中的三十余人名字,赫然在列。
剩下的,就是柳知絮从“马屁精”中经过面试挑选出的可用之才。
榜文明确注明,此百人,为破格获得会试资格。
同时,通知为期两天的正式会试,将于三月初八辰时在贡院内进行。
人群一片沸腾景象。
有大喜过望的,有捶胸顿足的,也有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的。
“我……真有必要,继续去证明自己比她强吗?”
程晓看着自己的名字赫然在榜,意外之余,是深深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