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驶向城市另一片区域。车窗外的景色逐渐从cbd的玻璃幕墙丛林,变成了年代更久远、风格也更粗犷的工业区与混杂其间的老牌商业楼。江时佑靠在后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镜片后的目光望着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厌烦。
他要去见的这个“合作伙伴”,几十年前的发家史可不怎么光彩,是踩着灰色地带、甚至更深的阴影爬上来的。后来时代变了,风声紧了,才勉强洗白上岸,靠着早年的原始积累和某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成功转型成了如今这家表面光鲜、内里却依旧带着股洗不净的江湖腥气的集团公司。
江时佑打心底里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但他没得选。江山集团是他家族的产业,传到他们这一代,几个兄弟姐妹明争暗斗,都想多分一杯羹,甚至把对方挤出去。他看似掌握着部分核心度假山庄业务,地位稳固,但暗处的算计从没停过。这次与这家公司的接触,本就是家族内部某个对他位置虎视眈眈的兄弟暗中牵线、半推半就促成的“合作机会”,美其名曰拓展新领域,实则恐怕是想看他栽跟头,或者……沾上点甩不掉的麻烦。
亲情?在巨大的利益和家族权柄面前,薄得像一张浸了水的草纸。江时佑早已习惯了这种表面的兄友弟恭和暗地的冷箭,只是每次触及,心底那份属于“家”的温暖底色,便又淡去一分。
车子在一栋气势汹汹、装修风格带着暴发户式金碧辉煌的大楼前停下。这栋楼和江山集团总部的低调奢华截然不同,扑面而来就是一种“老子有钱有势”的张扬感。
江时佑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推门下车。刘乐已经站在车旁,为他挡开了可能的风。张天算也从副驾下来,墨镜后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和那几个迎上来的、穿着黑西装但气质流里流气的壮汉。
不知为何,看着身旁身姿挺拔、沉默如山的刘乐,还有那个虽然瘦小却透着股诡异精悍劲儿的张麻子,江时佑心里那点因环境而产生的忐忑,竟然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一种莫名的、说不清缘由的底气,悄然滋生。好像有这两个人在身边,特别是有着刘乐,哪怕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能安然走一遭。这感觉来得突兀,却真实。
“江总,这边请,我们老板恭候多时了。”一个领头的壮汉皮笑肉不笑地说着,眼神却不住地在刘乐身上打量,尤其是在刘乐那过于出色的容貌和沉静的气场上多停留了几秒,闪过一丝惊疑和不易察觉的嫉妒。
三人被引着穿过装修浮夸的大堂,进入一部专用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开,是一个极其宽敞、同样金碧辉煌的议事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穿着花哨丝绸衬衫、挺着啤酒肚的光头男人,脖子上挂着粗金链,手里夹着雪茄,正背对着他们看着窗外。
听到脚步声,光头男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眼角带着疤痕的脸。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目光先是落在江时佑身上,带着评估和一丝隐藏极深的倨傲,随即也像手下一样,被江时佑身后半步的刘乐吸引了注意力,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艳和错愕,但很快被更浓的探究和某种不善取代。
“哎呀呀,江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光头男人哈哈笑着迎上来,故作热情地想拍江时佑的肩膀。
江时佑不着痕迹地侧身半步,伸出手与他礼节性地握了握,笑容温和却疏离:“王总客气了。”
“坐,坐!”王总大喇喇地坐在主位的真皮沙发上,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他身后,或坐或站,围着七八个面色冷硬、眼神凶悍的汉子,显然是贴身保镖之流。
江时佑从容坐下。刘乐自然站到了他身后右侧,身躯笔直,目光平视前方,仿佛一尊完美的雕塑。张天算则站到了左侧,墨镜后的眼睛微微转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对面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王总。
寒暄几句,很快切入正题。王总提出的合作条件极其苛刻,几乎是要空手套白狼,借助江山集团的品牌和渠道,却想占尽利益大头,风险全推给江时佑这边。言语间,带着一股老牌地头蛇的蛮横和“给你面子才跟你谈”的施舍感,试图以势压人。
江时佑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风度,不疾不徐地应对着,言辞客气,但寸步不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张天算,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凑近江时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语速飞快地说:“江老板,对面那光头,印堂晦暗带赤,眼白浊黄有血丝,眉梢散乱带煞……这是马上要行险招、狗急跳墙的面相。而且,他身后左边第三个,手一直按在后腰,右边那个穿灰西装的一直在瞄门口和咱们的退路……不对劲。”
张天算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只有王总粗嘎嗓音的议事厅里,却让江时佑听得清清楚楚。他对张天算那套玄学未必全信,但对麻子本人,却是莫名的信任,这让他心中一凛。
果然,没有继续交谈多久,王总似乎也失去了耐心,脸上的假笑陡然收起,横肉堆起,露出一丝狞色:“江总,我老王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今天这条件,行也得行,不行……恐怕江总您今天,不太容易出这个门啊。”
图穷匕见。
江时佑眼神一冷,并未慌乱。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刘乐和张天算,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淡淡道:“王总这是什么意思?合作讲求你情我愿,强买强卖,恐怕不符合规矩,也有损王总声誉吧?”
“规矩?在这一亩三分地,老子的话就是规矩!”王总猛地一拍沙发扶手,站了起来,身后的保镖们也齐刷刷上前一步,形成压迫之势。“江总,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知道你江家家大业大,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今天你签了这份合同,咱们以后还是朋友。不然……”他嘿嘿冷笑两声,“我这帮兄弟粗手粗脚,万一‘请’江总多留几天‘好好谈谈’,磕着碰着了,可就不太好了。”
他这话说得阴狠。这议事厅没有监控,隔音极好。只要不留下明显外伤,以他们在这里的势力和某些方面的“关系”,事后完全可以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说是“误会”或“江总自己身体不适”。最关键的是,他这次发难,背后隐隐有江家其他子嗣的影子,自然更有恃无恐。
随着王总的话,议事厅周围几扇隐蔽的门突然打开,又涌进来二十多个手持棍棒、体型彪悍的打手,瞬间将江时佑三人团团围住,加起来足有三十多号人,个个面色不善,目露凶光。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杀气弥漫。
面对这黑云压城般的阵势,江时佑还没说话,他身旁的张天算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点慌张的神色都没有,反而抬手扶了扶墨镜,然后……非常自然地,扭头看向了站在江时佑另一侧的刘乐。
江时佑似乎也心有灵犀,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侧过头,目光落在了刘乐身上。
两人目光炯炯,充满了某种……莫名的信任和期待?
被四只眼睛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刘乐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嘴角抽了抽,压低声音无语道:“卧槽……你们俩看我干嘛?我看上去很能打吗?”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声音更低了,带着点尴尬,“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打过架啊。”
这话倒是不假。以前的刘乐,自卑、孤僻、尽量避免冲突,网约车司机生涯更是讲究和气生财,动手?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在三十多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围拢上来、为首几个已经狞笑着伸手抓向江时佑的瞬间——
刘乐的身体,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毫无迟疑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正好挡在了江时佑和那几只抓来的大手之间。
他站定的姿势并不夸张,甚至显得有些随意,但整个人的气场,却在踏出这一步的瞬间,发生了某种微妙却根本性的变化。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凝固的海面,底下却涌动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他自己心里也升起一丝怪异——为什么不慌?甚至……有种熟悉的、近乎本能的冷静在蔓延?
“小子,滚开!”一个打手见有人阻拦,恶狠狠地一拳朝刘乐面门砸来,拳风呼呼,显然练过几下子。
刘乐目光一冷。
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骇人的呼喝。他的动作简洁到了极致,也快到了极致。
只见他上半身微微一侧,那势大力沉的一拳便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同时,他的右手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击打在对方毫无防护的肋下某处。那打手闷哼一声,脸上凶狠的表情瞬间被剧痛扭曲,捂着肋部踉跄后退,撞倒了身后两人。
另一人的棍子从侧面扫向他的太阳穴。刘乐仿佛脑后长眼,左手抬起,不是格挡,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扣住了对方的手腕,顺势一拉一拧,那壮汉庞大的身躯顿时失衡前扑,刘乐的膝盖已经无声无息地顶在了对方柔软的小腹上。壮汉眼珠暴突,连惨叫都发不出,像只虾米一样蜷缩倒地。
第三个、第四个……攻击接踵而至。刘乐的身影在人群中仿佛化作了一道黑色的幽灵。他的移动幅度很小,却总能间不容发地避开攻击。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落在人体最脆弱、最吃痛、最能瞬间瓦解战斗力的部位——腹部神经丛、后颈、咽喉侧面、关节反关节、甚至……裆部。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般的冷酷效率,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每一击都确保对手立刻失去行动能力。
他没有怒吼,没有狰狞的表情,甚至呼吸都依旧平稳。只是眼神越来越冷,那冷意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
“卧槽……”张天算扶了扶差点掉下来的墨镜,麻子脸写满了震惊,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乐哥……你……你这叫没打过架?”
“卧槽……”江时佑也难得失态地低喃了一句,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地上瞬间躺倒一片、痛苦呻吟的打手,又看看那个在人群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的高大身影,心里翻江倒海。这身手……这效率……这特么是网约车司机?这是从哪个特种部队退役的兵王吧?!自己这随手捡的“司机兼保镖”,到底是个什么神仙?!
王总脸上的横肉也在疯狂抖动,最初的凶狠变成了惊愕,然后是难以置信的暴怒。“废物!一群废物!给我上!弄死他!”他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然而,刘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他就像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战斗机器,冷静地处理着每一个扑上来的威胁。三十多个打手,在他面前竟如同土鸡瓦狗,不到三分钟,已经倒了一地,只剩下几个远远围着,满脸恐惧,不敢上前。
议事厅里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声。王总脸色煞白,肥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撞在落地窗上,发出闷响。
刘乐停下了动作。他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西装依旧笔挺,连领带都没有歪。他转身,走回江时佑身边,重新站定,仿佛刚才那场迅疾如风的战斗从未发生。只是他的呼吸略微快了一丝,额角渗出一点细微的汗珠。
江时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新恢复了那副从容淡然的模样。他理了理衣领,看也没看地上哀嚎的打手和面如土色的王总,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王总,看来今天我们是谈不拢了。告辞。”
说完,他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步履沉稳,背影挺拔。
张天算连忙跟上,经过王总身边时,还特意停了一下,从墨镜上方瞥了对方一眼,麻子脸上露出一个堪称欠揍的、无声的冷笑。
刘乐默不作声,跟在江时佑身后半步,如同最忠诚的影卫。
三人就这么在满地痛呼和无数惊惧目光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离开了这间金碧辉煌却充满暴戾的议事厅,走入电梯,下楼,直到坐回车里。
引擎启动,黑色轿车平稳驶离这栋大楼。
车内一片安静。江时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按着太阳穴,消化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张天算摘下了墨镜,一双小眼睛亮得吓人,不住地通过后视镜偷瞄驾驶座上的刘乐。
刘乐专注地开着车,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路况。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谁也没有察觉到,在他眼底最深处,那瞳孔的边际,一抹极其淡薄、近乎幻觉的暗红色,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滴,刚刚散开,又迅速被更深的黑色吞没、掩盖,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动手时,那些攻击路线和人体弱点,会如同呼吸般自然地从脑海中浮现。更不知道,心底那份面对危险时骤然升起的、冰冷而高效的战斗本能,究竟从何而来。
他只是觉得,有点累,但……好像,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