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合影里的信息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在省城的档案库里艰难转动。周文托朋友查到了照片拍摄者的信息——当年那个女工头姓孙,如今在城东的批发市场做保洁。
找到孙姐时,她正蹲在市场后门的台阶上啃馒头。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了大半,工作服的袖口磨得发亮。听说来意,她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塑料袋,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王蓉和周文。
那照片啊……多少年前的事了。孙姐的声音沙哑,服装厂倒闭后,人都散了,谁还记得清。
王蓉拿出合影,指着那个模糊的侧影:孙姐,您还记得她吗?这个低着头的。
孙姐眯起眼睛,凑近看了很久。市场里传来进货车辆的喇叭声,一筐筐蔬菜水果被搬进搬出。初冬的寒气里,她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有点印象。她终于说,这姑娘……不太合群。别人说说笑笑,她就埋头干活。耳朵好像不好,得对着她大声喊。
她叫什么名字?
王……王什么来着?孙姐皱紧眉头,王芳?王玲?记不清了。我们那时候都叫小名,或者直接喊‘哎’。
她在厂里做什么工种?
缝纫工。手脚不快,但仔细,返工率低。孙姐的记忆慢慢苏醒,对了,她右手虎口有块疤。有次我问怎么弄的,她用手比划——像是镰刀割的。
王蓉和周文对视一眼。对上了。
她后来去哪儿了?厂倒闭之后。
那谁知道。孙姐摇头,2012年吧,厂子不行了,工资发不出来。工人闹了几次,有的拿到点补偿走了,有的直接跑了。这姑娘……我好像记得她跟几个姐妹去了郊区一个小作坊,做手工刺绣的。
什么作坊?在哪儿?
这真记不清了。孙姐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好像是在……河口镇?还是青石镇?反正是个靠河的小地方,说是有外贸订单。
河口镇——这正是王蓉锁定的三个镇之一,河流下游的最后一站。
孙姐,您再想想,那个作坊叫什么名字?或者老板姓什么?
孙姐提着保洁工具往市场里走,边走边想:好像叫什么巧手……巧手坊?老板是个中年女人,也做过服装,后来转行做刺绣了。
走到市场入口,孙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王蓉一眼:姑娘,你要找的人……是你什么人?
我姐姐。
孙姐点点头,眼神复杂:找到了,好好对她。在外打工的女人,都不容易。
这句话很轻,但落在王蓉心上很重。她想起这些年田野调查中见过的无数女性:流水线上的女工,城中村的家政妇女,山乡的留守女童。她们各有各的不容易,姐姐是其中之一。
离开批发市场,王蓉和周文回到临时住处。地图摊在桌上,河口镇被红笔圈了出来。这是一个位于两省交界处的小镇,以传统手工艺闻名,近年开发旅游,有不少家庭作坊。
吻合度很高。周文指着地图上的注释,河口镇有刺绣传统,有小作坊,接收外贸订单。而且它就在大河下游,符合‘沿河走’的路径。
王蓉盯着那个红圈,感到心跳在加速。四年了,第一次有一条线索如此具体:时间(2012年后)、地点(河口镇)、职业(刺绣工坊)、甚至可能的工作单位(巧手坊)。
但希望越大,失望可能越痛。她想起在柳滩镇的经历——以为找到了,结果只是相似的人。
我们什么时候去?周文问。
明天。王蓉说,但这次……我想一个人去。
周文抬头看她。
不是拒绝你的帮助。王蓉解释,而是如果她真的是姐姐,如果这些年她一直躲着我们……突然出现两个人,可能会吓到她。我想先以一个普通客户的身份去作坊看看。
周文沉默片刻,点头:有道理。那我帮你订车票,查作坊的具体地址。
下午,他们分头行动。周文通过网络和黄页查询河口镇的刺绣作坊,王蓉则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父亲。腰伤好些了,已经出院在家休养。
爸,我可能找到姐姐的线索了。王蓉尽量让声音平静。
电话那头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然后是父亲急促的呼吸:在哪儿?
河口镇,一个刺绣作坊。还不确定,明天去看。
河口镇……父亲重复这个名字,那儿离咱们这儿,得有两百里吧?
差不多。
你一个人去?
嗯。周文帮我查了信息,让我自己去看看。
父亲沉默了很久。王蓉能想象他在电话那头的样子: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手里拿着旱烟杆但没点,眼睛望着门外那条土路。
找到她了,父亲缓缓说,先别急着叫她回家。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要是好,就让她好好过。要是不好……他停顿,再说。
这句话出乎王蓉的意料。她以为父亲会说一定带她回来。
爸……
你姐当年走,是咱们没护住她。父亲的声音很沉,现在找到了,得先听听她怎么说。她要是愿意回来,家里门永远开着。要是不愿意……你也别怨她。
王蓉握紧手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个沉默寡言了一辈子的父亲,在女儿可能被找到的前夜,说出了最深的理解和最宽容的爱。
傍晚,周文查到了信息。河口镇确实有三家刺绣作坊,其中一家叫巧艺坊,老板姓吴,女性,五十岁左右,早年做过服装加工。
巧艺坊和孙姐说的巧手坊有一字之差,但很接近。地址在河口镇老街上,靠近码头。
车票订好了,明天早上七点的大巴,三小时车程。周文把打印出来的信息递给王蓉,到了镇上,先别直接去作坊。在周边打听打听,了解情况。
王蓉点头。她看着纸上“巧艺坊”三个字,想象那个场景:走进作坊,看见一群低头刺绣的女工。其中一个抬起头,是她找了四年的姐姐。
这个想象太美好,美好得让她害怕——怕现实不是这样,怕又是一次失望。
深夜,她睡不着,起来整理背包。除了必需品,她带上了那本绣谱,还有姐姐十七岁的照片。想了想,又放进去一个旧布包——那是姐姐当年用碎布头缝的,王蓉一直留着。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方形的光斑。王蓉坐在光里,翻开绣谱。最后一页,她写下的那些字还在:等我回来。
姐姐当年没回来。但明天,她要去接她回来。
手机屏幕亮起,是周文发来的消息:别想太多,睡吧。明天我等你消息。
王蓉回复:好。谢谢你这四年的陪伴。
周文很快回:不是陪伴,是同行。
简单的五个字,让王蓉的心安定下来。是啊,这四年的寻找路上,她不是孤身一人。有周文的同行,有父母在身后的守望,有张教授的指引,甚至那些田野中遇到的陌生人,都曾给过她温暖。
她关掉手机,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河口镇的样子:青石板路,临河的吊脚楼,作坊里传出的缝纫机声,还有那些低头刺绣的女人们。
姐姐会在其中吗?她还会记得老家的小溪吗?还记得那个总跟在她身后、学她用手语比划姐姐等等我的小妹妹吗?
这些问题,明天或许就有答案。
窗外传来远处火车驶过的声音,汽笛长鸣,在冬夜里格外清晰。像一声呼唤,从世间的深处传来,呼唤所有走散的人回家。
王蓉在汽笛声中慢慢睡去。梦里,她看见一条河,河两岸开满野花。姐姐站在对岸,朝她招手,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她听不见,但看口型,像是:我在这里。
醒来时,天还没亮。但东方已有微光。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带着四年的寻找,带着全家人的期盼,带着那颗加速跳动的心,她要去往下一个镇。
那个可能藏着答案的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