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辆沾满泥浆的军用卡车，引擎盖还散发着长途奔袭后的滚烫热气，嘎吱一声停在了87军临时指挥部附近那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
车灯刺破江边弥漫的硝烟和暮色，也照亮了匆匆迎出来的军长刘古古和他身后一群同样疲惫不堪的军部参谋。
卡车司机跳下车，军靴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对着刘古古等人，“啪”地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其中一名领头的士兵，脸上带着长途驾驶的烟尘和一丝腼腆，声音却清晰洪亮：“报告刘军长！奉我军顾司令及103师吴师长令，为贵部送餐！
我们军长说了，只要103师还在贵部隔壁一天，贵部弟兄们的伙食，我们包了！只是今日事急，运输可能晚些，还望刘军长和弟兄们海涵！”
他顿了顿，补充道：“顾司令原话转达。今日是司令临时吩咐，准备仓促，就这些饭菜，刘军长和弟兄们先将就用着。明日，肯定准备得更好些！”士兵的语气诚恳，带着一丝歉意。
刘古古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几个风尘仆仆的士兵。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声音有些沙哑地问：“几位兄弟…路上辛苦…吃过了吗？”
“报告刘军长！吃过了！您放心！”那领头的士兵挺直腰板回答。话音刚落，一阵清晰无比的“咕噜噜”声，却极不合时宜地从他肚子里传了出来，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士兵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尴尬地低下了头。刘膺古不是傻子。这个时间点，正是饭点刚过不久。顾司令是临时打的电话，103师怎么可能提前准备好几千人的饭菜？
再看着眼前士兵那窘迫的样子，答案呼之欲出。103师，今晚没吃上饭！他们把热乎的饭菜，一口没动，全送来了！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刘古古的鼻腔，酸涩难当。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刚想说什么。“刘军长！”那窘迫的士兵却猛地抬起头，眼神带着恳切和不容置疑的坚决，“您别问了！今天这顿饭，就是给87军的弟兄们准备的！
快！快让弟兄们出来搬吧！想必大家都没怎么吃吧！”他直接堵住了刘古古所有想说的话。
刘古古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汹涌的酸涩逼回去，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来人！卸车！全搬下来！”
早已闻讯围拢过来的87军士兵们，像被解开了束缚，一拥而上。当他们七手八脚地掀开卡车后厢的篷布，打开那些巨大的木桶和保温桶的盖子时。
一股浓郁到极点的肉香、米饭的清香、面条的面香混合着热气，喷涌而出，瞬间驱散了阵地上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所有围在车边的士兵动作都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桶里那在微弱光线和热气下依然白得晃眼的精米饭！
那堆得冒尖的白面馒头和筋道的面条！那油光锃亮、块头厚实的红烧肉！那碧绿鲜嫩的炒青菜！还有旁边木箱里一小碟一小碟红得耀眼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以及布袋里成堆的萝卜干、红薯干、紫薯干！甚至还有一包崭新的“老刀牌”香烟！整个卸车的过程异常安静，只有桶盖碰撞的轻响和沉重的呼吸声。
没有人说话，仿佛声音会惊扰了这不可思议的景象。食物迅速被分发到各个阵地。
当第一口滚烫、喷香、软糯的白米饭塞进嘴里，当第一块肥瘦相间、入口即化的红烧肉滑下喉咙，当第一次用馒头蘸着那酸甜可口的番茄酱……许多士兵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端着盛满米饭和肉块的搪瓷碗，手抖得厉害，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进碗里，混着米饭和肉汁被他囫囵吞下。
另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蘸了番茄酱的馒头，又赶紧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一点红色酱汁，瘪瘪的肚子被食物温暖，他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间，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他们这些大多是湖省保安团出身的兵，习惯了啃着“八宝饭”被当作杂牌，习惯了被遗忘在战火纷飞的前沿。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友军倾囊相赠的饱饭，砸碎了他们包裹着麻木和委屈的硬壳，露出了里面最真实的脆弱和不敢置信的感动。
还有人捧着那包萝卜干，舍不得吃，只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无价的珍宝。刘古古站在阵地中央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看着眼前这无声的、弥漫着食物香气和哽咽抽泣的画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肉香、米香和血腥硝烟味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腑。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却像炸雷般滚过整个阵地：
“弟兄们！！”
所有埋头吃饭的士兵，所有默默流泪的士兵，都下意识地抬起头，含着饭，含着泪，看向他们的军长。
“这桶里的白米饭！碗里的红烧肉！碟子里的洋果酱！还有手里的零嘴！”刘古古指着那些食物，每一个字都像在燃烧，
“是隔壁103师！好几千号弟兄！饿着肚子！给你们送来的！！”
“嗡”阵地上一片低低的哗然，士兵们面面相觑，眼神中的震惊迅速压过了悲伤。他们这才彻底明白，刚才那几个士兵肚子叫意味着什么。
“他们没有忘记我们！！”刘古古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怆的激昂，指向合市的方向，
“远在合市指挥千军万马的右翼兵团顾靖澜司令！也没有忘记我们！！他们还记得！记得我87军！记得我们这群湘汉子！还在南通这条烂泥江边！在跟小鬼子玩命！！”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硝烟熏黑、被泪水冲刷出沟壑的脸庞：“这情！山高海深！难报！！”
他猛地停顿，胸膛剧烈起伏，然后近乎咆哮地吼道：
“难报！也要报！！”
“告诉我！该怎么报？！！”
整个阵地死寂了一瞬，随即，一股积蓄已久、混杂着感激、悲愤和决绝的火山轰然爆发！
“杀鬼子！！”
“杀鬼子！！”
“杀鬼子！！！”
怒吼声不是稀稀拉拉，而是成千上百个嘶哑喉咙里迸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咆哮！汇聚成一股撕裂夜空的声浪！
“对！！”刘古古的吼声压过一切，“杀鬼子！！司令没忘记我们！友军没忘记我们！他们都记得！我们87军！我们湖省人！还在这前沿阵地！！”
他指着脚下的土地：“小鬼子想踩过这道防线？想灭亡我龙国？！！”
“除非！我们湖省人！先死绝！！”
刘古古抓起自己的搪瓷碗，里面是刚刚盛上的、还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他高高举起：“这顿饭！兄弟们吃过吗？！！”
“没有！！”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带着滚烫的泪意。
“知道是谁带来的吗？！！”
“顾司令！！”吼声中充满了刻骨铭心的认同。
“好！”他拔出腰间的驳壳枪，枪口直指对岸鬼子阵地方向：“那我们就用行动告诉顾司令！他请我们87军吃的这顿饭！”
“我们87军！！记住了！！！”
“从现在起！谁敢擅自脱离阵地一步军法从事！！我们湖省人，没有孬种！！！”
“杀鬼子！”
“杀鬼子！！”
“杀鬼子！！！”
最后的怒吼声，不再是口号，而是用尽力量发出的血誓！响彻整个南通沿江阵地，直冲云霄！无数双握着枪、沾着饭粒和油渍的手，青筋暴起，指向黑暗中的敌阵！
那顿饭的热气仿佛融入了他们的血液，化作了永不熄灭的怒火和死战不退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