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荒原上低吼,如亡魂呜咽。
月光惨白,洒落在残破的祭坛之上,碎石缝隙间爬满暗紫色藤蔓,仿佛凝固的血丝。钟七安站在祭坛边缘,指尖微颤,却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中央那道纤细身影——华瑶已盘膝而坐,双手结印,眉心浮现出一道古老符文,正缓缓渗出血珠。
“你不能这么做。”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华瑶没有睁眼,唇角却扬起一丝温柔笑意:“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钟七安一步踏出,身形如电掠向祭坛中心,“我不会让你再为我牺牲。”
可就在他触及阵法边缘的刹那,一股无形之力猛然将他震退。他重重摔落在地,喉头一甜,却硬生生咽了回去。祭坛上的纹路亮起幽蓝光芒,如同活物般流转,竟与天地共鸣,形成不可逆的仪式场域。
“外力无法干涉……”他咬牙,眼中闪过痛楚,“为什么偏偏是你?”
“因为我是那个被选中的人。”华瑶睁开眼,眸中似有星河流转,“钟七安,你曾说修道之人当逆天改命,可有些命运,本就是用来承担的。”
“放屁!”他怒喝,双拳紧握,指节发白,“什么宿命!我不信命,更不信你要用记忆换一条虚无缥缈的路!”
“可我相信。”她轻声回应,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寒,“若无记忆,我仍是我;但若无今日之举,时光之门永不开启,万古沉寂。”
钟七安怔住。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唯有献祭守护者全部记忆,才能激活时光锚点。可越是明白,心中撕裂感越深。他曾看着母亲在他眼前灰飞烟灭,父亲自爆元婴护他逃出生天,那一夜的火光烧尽了他所有的软弱。从此他学会冷漠、果断、斩草除根。可此刻,面对华瑶决绝的眼神,他竟发现自己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华瑶忽然笑了,笑容清澈如泉。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在北境雪谷,你救了我一命。”
“那时你说,你不欠任何人。”她低声说着,像是回忆,又像告别,“可现在呢?你愿意欠我一次吗?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钟七安喉咙发紧,几乎窒息。他想冲上去,想毁掉整个祭坛,可身体却被某种力量禁锢——不是阵法,而是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怕再次目睹珍视之人消散于眼前。
时间仿佛停滞。
风停了,月隐了,连星辰都黯淡下来。
华瑶再度闭眼,符文暴涨,血泪从眼角滑落。祭坛轰鸣,虚空裂开一道缝隙,隐约可见其中旋转的沙漏虚影——那是时光之门的雏形。
“不——!”钟七安怒吼,猛然抬头,体内某处骤然炸开一股陌生能量。
那是一种从未感知过的存在,蛰伏在他经脉深处,宛如沉睡亿万年的种子,在这一刻因极致情感而苏醒。金色光流自丹田奔涌而出,顺着奇经八脉疾驰,最终汇聚于心脏位置,形成一团跳动的光核。
“这是……什么?”他低头看向胸口,那里正透出微弱金芒。
紧接着,异变陡生。
光核分裂,一道虚影从中剥离,落地成形。
那人影与他容貌相同,衣着却截然不同——身披古老战甲,眉心烙印着一枚残缺图腾。他沉默伫立,目光扫过华瑶,又落在钟七安脸上,眼神复杂难辨。
“你是谁?”钟七安厉声质问。
复制体未答,只是缓步走向祭坛,每一步落下,地面便浮现出淡淡的金色印记。当他踏上阵法核心时,原本排斥外力的结界竟自动接纳了他。
“我可以代替她。”他终于开口,声音与钟七安相似,却又多了一丝沧桑,“我是你的一部分——抗体之灵,生于你每一次对抗天道侵蚀之时。”
全场寂静。
华瑶猛地睁眼,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可能……献祭必须由守护者亲自完成!”
“规则可以打破。”复制体淡淡道,“只要代价有人承担,结果便成立。”
钟七安冲上前:“我不允许!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
“正因是你,我才存在。”复制体回头看他,眼中竟有悲悯,“你拒绝死亡,所以我活了下来;你抗拒遗忘,所以我记住了所有不该记住的事。如今,轮到我为你遗忘一次。”
“住口!”钟七安怒吼,想要扑过去阻止,却被一股柔和力量推开。
复制体转身面向祭坛,双手缓缓抬起,周身泛起耀眼金光。那光芒与华瑶的符文交相辉映,竟开始逆转仪式流向。
“等等……”华瑶惊觉不对,“你这样做会彻底湮灭!”
“我知道。”他轻笑,“可你知道吗?我一直羡慕你能拥有真实的情感,真实的羁绊。而我,不过是残留意志的投影,连心跳都是模仿。”
钟七安僵在原地,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狠狠剜去一块。
“别傻站着。”复制体侧头对他笑了笑,“替我看看这个世界,走得更远些。如果有一天你见到另一个‘我’,告诉他……我没有后悔。”
话音未落,金光暴涨,吞噬整座祭坛。
华瑶尖叫一声,本能后退,却被钟七安一把拉入怀中。两人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在光芒中逐渐透明,最终化作无数光点,融入空中那道缓缓成型的门户之中。
轰——!
一声巨响,时空震荡。
沙漏虚影彻底显现,倒悬于天际,内部流沙开始逆向流动。倒计时浮现:九日。
时光锚点,激活成功。
可没有人欢呼。
钟七安跪在地上,手掌深深插入泥土,指缝间全是颤抖。他明明赢了,为何感觉像是输得彻彻底底?
“它……真的消失了?”华瑶声音微弱,靠在他肩上,脸色苍白。
他没回答,只觉胸口空荡得可怕。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随着那道复制体一同离去了。
许久,他才低声道:“它说它是我的抗体……可我从未察觉它的存在。”
“也许……正因为太重要,所以你一直不愿面对。”华瑶轻叹。
两人沉默相对,夜风重新吹起,带着刺骨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玄冥子拄着竹杖缓缓走来,脚步沉重。他望着天空中的沙漏,眉头紧锁,久久不语。
“前辈,推演一下吧。”钟七安终于开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玄冥子摇头:“天机紊乱,我看不清了。”
“不可能!”华瑶急切道,“您不是一向能窥见一线生机?”
“正因为曾经看得太清,才知如今有多可怕。”玄冥子低声道,“刚才那一刻,我看到的未来断了。不止是模糊,是彻底崩塌。仿佛有一只手,正在抹除因果本身。”
钟七安瞳孔微缩:“你是说……记忆献祭的影响,超出了预期?”
“或许。”玄冥子目光深邃,“又或许,那只是一道序幕。”
三人陷入沉默。
返回营地的路上,气氛压抑至极。夜色浓重,林间雾气弥漫,脚下枯叶发出细微碎裂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心弦上。
“奇怪……”华瑶忽然停下脚步,“我记得这条路应该有个岔口,通向废弃药园。”
“没有岔口。”钟七安皱眉,“一直就是直路。”
“可我明明记得……”她喃喃自语,伸手按住太阳穴,“我的《玉清凝神诀》第三重心得……怎么想不起来了?前几日还反复温习过……”
钟七安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就是觉得脑子里少了点什么。”她苦笑,“可能是太累了。”
但他知道不是。
他清楚记得,华瑶每日晨起必默诵功法要义,十年如一日,怎会轻易遗忘?除非……
“你也感觉到了,对吧?”他低声问。
她点头,眼中浮现一丝惶恐:“不只是功法,还有一些画面……像是童年练剑的场景,突然变得模糊了。”
钟七安沉默良久,忽然问:“你还记得虾大头吗?”
“虾……大头?”她茫然眨眼,“是谁?”
他呼吸一滞。
虾大头是他少年时最好的朋友,后来在家族覆灭那一夜失踪。他曾发誓若活着必寻其下落。这个名字,他曾亲口告诉过华瑶三次。
而现在,她忘了。
“玄冥子前辈!”他猛然转身,“我们必须谈谈。”
老者站在树影下,面容隐藏在黑暗中:“不用说了,我也开始遗忘了。”
“什么?”
“三十年前我在南岭杀的那个人……名字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玄冥子声音沙哑,“而且,我怀疑……我不是第一次忘记他。”
钟七安浑身一震。
这不是简单的失忆,而是记忆被系统性抹除,仿佛有人或某种力量,正悄然回收过往的存在痕迹。
“是因为时光锚点?”华瑶颤抖着问。
“或许是触发条件。”玄冥子望向远方,“真正的源头,恐怕还在后面。”
钟七安仰头,望向夜空中的沙漏。九日倒计时静静流淌,每一粒沙落下,都像敲击在灵魂之上。
他忽然想起复制体最后的话——
“真正的代价还未到来。”
那时他以为那是警告,现在才明白,那是一句预言。
风又起了。
远处山巅传来一声悠长兽吼,似龙非龙,似虎非虎。营地灯火摇曳,映照出几道模糊人影。他们彼此对视,却发现对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陌生。
“我们……真的是同伴吗?”华瑶忽然轻声问。
钟七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到脉搏跳动。“不管你忘了多少,我都记得你。”他说,“只要我还记得,你就不会真正消失。”
可他自己呢?
他闭上眼,努力回想母亲的样子,却发现那张慈祥面容竟也开始模糊。惊骇瞬间席卷全身。
他猛地睁开眼,盯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一道淡淡的金色纹路一闪而逝。
就像复制体消失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印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地底深处,一座尘封已久的石棺微微震动,棺身上刻着四个古字:
【抗体归源】
而在另一片无人知晓的虚空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注视着这片天地,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