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寻着了正途,又发觉自家每分辛劳皆能得十倍百倍之功,此中滋味,实比世间任何灵丹妙药更叫人沉醉。
陈默就此痴了,魔了。
他恰似一株久旱禾苗,忽逢天降甘霖,便不顾一切地汲取雨露,拼命伸展枝叶。
他将醒时所有心神,尽数投入那一条长鞭之中。
每日里东方未既白,他身影便已立于前院演武场上挥舞长鞭,只闻风声,不见人影。
沐春晖所授那套《青丝十三缚》,他一趟又一趟,练得周身汗如雨下,却浑然不觉疲累。
他进境之速,实是骇人听闻。
头一日,他便将第一式“灵蛇出洞”使得滚瓜烂熟。
那鞭子在他手中真如活物一般,鞭梢到处,能于三丈之外精准无误地卷起地上半片枯叶,轻轻巧巧送回手中,叶不损,尘不惊。
第三日,前三式已然贯通。
长鞭抖动,时而如灵蛇吐信,迅捷无伦;时而如毒蟒缠身,绞杀无情。
鞭影重重,带起的气劲已颇有几分威势。
到了第七日,《青丝十三缚》共计十三式,他竟已尽数学会。
虽则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衔接尚显生涩,然一招一式使将出来,俱是有模有样,架势十足。
沐春晖日日旁观,眼中的惊喜与赞赏便如春水一般一日比一日满溢。
她终是忍不住抚掌赞道:“默儿,你这等天资,为师执教半生,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寻常弟子,便是根骨上佳、悟性过人之辈,欲将这十三式鞭法粗粗学全,少说也需三月苦功。你……你竟只用了七日!”
她行至陈默身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口中啧啧称奇:“你这身筋骨,柔韧兼备,简直……简直就是为我这套鞭法天造地设的!不,不对!”
她忽而摇头,眼中放出异彩,“该说,我这套鞭法,便是为了等你这般奇才出世,方才流传于世的!”
沐春晖的夸赞一句紧着一句,便如一剂又一剂的虎狼猛药不断注入陈默心田。
他口中只谦逊道:“皆是师尊教得好,弟子不敢居功。”
心里头,那份欢喜与自得,却早已如花儿般朵朵绽放。
他平生从未如此畅快过,享受这被人肯定之感,享受这日进千里的神速精进。
为不负师尊厚望,也为向自己证明他陈默绝非庸才废物,他练得愈发疯魔。
昔日那套自残般的苦修法门,他如今变本加厉全用在了鞭法之上。
演武场上,那“噼啪”的鞭声,自晨曦微露,直至深夜人静,竟似永无停歇之时。
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生,生了又破,最后结成一层厚茧,他亦毫不在意。
他的悟性,也在这场近乎疯魔的修炼中被催发到了极致。
沐春晖教他的是招式,是真气搬运的法门。
而他,却能在反复的练习中举一反三,自行领悟出更多更精微的变化。
譬如,他无意中发觉,若将一股真气在鞭梢凝聚成针尖大小的一点,再猛然抽击而出,其威力竟会陡增数倍。
又譬如,他试着改换挥鞭时腰、臂、腕的发力次序,鞭势竟变得虚实难测,一鞭挥出带起三五道残影,令人目不暇接,难辨真伪。
他将这些自行悟出的诀窍一一在沐春晖面前演练。
每一次,都毫无例外地能换来师尊惊喜交加的赞叹。
“默儿!你是如何想到的?将真气凝于一点……此法当真石破天惊!为师钻研此道数十年,竟也从未思及!”
“还有这招,以巧劲带动鞭身,分化残影……默儿,你……你真是个妖孽!你这不是在学鞭法,你分明是在创鞭法!”
在沐春晖这般毫不吝惜的鼓励与肯定之下,陈默的自信心日益高涨,已至前所未有的境地。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强大,前途是这般光明。
心中那点因剑道受挫而留下的阴霾早已被这股巨大的成就感冲刷得一干二净。
剑道庸才?软骨头?
都他娘的见鬼去吧!
老子是万中无一的鞭法天才!
这段时日,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酣畅淋漓的修行之中,几欲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直到这一天。
午后,日光正好。
陈默正在演武场上演练他新近悟出的一式。
他将长鞭舞成一团乌光,密不透风,竟如一张大网。
鞭网之中,真气激荡,发出“嗡嗡”闷响,但凡有石子卷入其中,立时便被绞成齑粉。
他正为自家这手绝活沾沾自喜,正待上前展示一番,以博恩师一笑。
就在此时,院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
随即,一个带着几分轻佻笑意的男子声音响了起来。
“哎呀,这院里倒是添了张新面孔。看来,妈妈又从外头捡回来一个小师弟了。”
陈默的动作,猛地一滞。
那舞得风雨不透的鞭网,亦随之散去。
妈妈?
他听见了什么?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已然踱步走进院子。
沐春晖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语调中带着一贯的温柔笑意:“是啊,你瞧瞧,你这小师弟可有天赋了,也知用功,比你们这些懒骨头强多了。”
她转向那男子,语气中带上三分嗔怪,七分亲昵:“你这孩子,怎地才回来?又跑到何处去野了?”
“前些日子宗门有桩差事,外出了一趟。”那男子笑着答道,“不说了,妈妈,我先回房歇息片刻,晚些时候再来寻你说话。”
说罢,那男子便径直穿过前院,目不斜视朝着后院的方向去了。
自始至终,他甚至没有正眼瞧过陈默一眼,仿佛陈默只是院子里的一株花,一棵草,一件死物,全然不值得他分上半点心神。
陈默僵在原地,手中的长鞭都忘了收回。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方才那男子口中的话语。
“妈妈又捡回来一个小师弟……”
“妈妈,我晚些时候再来寻你……”
他是谁?是师尊的另一个弟子?师尊竟还有别的弟子?
为何……为何他会喊师尊“妈妈”?
而师尊听了,非但不见丝毫愠色,反而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同他说话。
那神情,那口吻,亲昵得不似师徒,倒更像是……母子。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极其别扭的感觉,便如一根淬了毒的芒刺狠狠地扎进了陈默的心里。
他原以为自己是师尊唯一的弟子,是她眼中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那个天才。
他原以为,这偌大的院落,这份无微不至的关怀,这声声温柔慈爱的“默儿”,都是他一人独享的恩宠。
可现在,平白无故地冒出来一个“师兄”。
这个师兄,似乎与师尊的关系更为亲密,亲密到可以用“妈妈”这种匪夷所思的称呼。
那自己算什么?
自己这点微末天赋,这点浅薄进境,在那些早已入门的师兄师姐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与骄傲,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妈妈”狠狠地敲出了一道裂缝。
他心里,莫名地发堵,发酸,难受得紧。
便好似一个孩童得了件心爱无比的玩物,日日抱在怀中,视若珍宝。
忽有一日,却发现旁人也有一个,且旁人那个似乎比自己的更好,更得人的欢心。
“默儿,怎地不练了?”沐春晖的声音柔柔传来,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师尊……”陈默收回长鞭,声音有些干涩,他迟疑地问道,“方才那人……是哪位?”
“哦,他啊。”沐春晖笑着说,浑然未觉弟子异样,“那是你的三师兄,名叫林风。是不是生得一表人才?”
陈默没有应声,他此刻哪里有心思想那人是何等模样。
他只是追问道:“师尊……您还有别的弟子么?”
“当然有啊。”沐春晖理所当然地答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伸出纤纤玉指,带着笑意,似在替他细数:“在你上头,还有十七位师兄,并一位师姐呢。”
十七位师兄,一位师姐。
一共,十八个。
听完这个数目,陈默只觉自己心里的那道裂缝“咔嚓”一声又扩大了数倍,几乎要将整颗心都震碎。
原来,自己不是唯一。
自己只是……第十九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