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开始下。
不是那种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的暴雨，是更磨人的，淅淅沥沥的，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无孔不入地钻进心里。苏晓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和被打湿的街道，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攫住了她，仿佛自己的心脏也被这湿漉漉的云层包裹着，一点点往下坠。
医生说，这是坠海后的后遗症之一，逆行性遗忘。她丢失了整整一年的记忆。
身边的人，父母、朋友，包括眼前这位自称是她未婚夫的男人林泽，都对她好得过分。轻声细语，无微不至，像是捧着一件极易碎裂的瓷器。可这种好，总隔着一层什么。每当她试图追问那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他们总是眼神闪烁，然后用“没什么特别的”、“你只是太累了，出了场意外”之类的话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
那场“意外”……她只记得刺骨的冰冷，咸涩的海水疯狂涌入鼻腔，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再醒来，就在医院了，脑子里关于坠海前那三百六十五天的过往，被抹得干干净净。
“晓晓，吃药了。”林泽端着一杯温水和几片药走过来，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他长得很好，家世相当，对她父母也恭敬，是所有人眼中的完美伴侣。她应该爱他的，至少，在失去记忆之前，他们订了婚。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偶尔的触碰，会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转瞬即逝，抓不住源头。
她顺从地吃了药。林泽细心地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别站在窗口，当心着凉。我出去一下，处理点工作，很快回来。”
苏晓点点头。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关门声传来，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她和这无尽的雨声。
这房子是她“病”好后，林泽坚持要搬来的，说这里环境清静，适合休养。很漂亮的临海别墅，一切都是新的，符合她的审美，却又透着一股陌生的精致。她像个客人，住在一个被精心布置好的笼子里。
心口那股浸湿了云的滞闷感更重了，几乎喘不过气。她需要找点事情做，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鬼使神差地，她走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搬进来后，林泽说过阁楼堆放杂物，没什么好看的，她一直没上去过。
阁楼里光线昏暗，积着薄薄的灰。空气里有陈旧的纸张和木头味道。东西并不多，几个封好的纸箱，一些废弃的画架——她以前是学画画的。角落里放着一个蒙尘的行李箱，看起来有些眼熟。
她走过去，试着打开，锁着。目光扫视一圈，在旁边一个废弃的矮柜抽屉里，她摸到了一把小巧的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心跳莫名快了些。箱子里主要是些旧衣服，几本厚厚的素描本。她拿起最上面一本，随手翻开。线条凌乱，勾勒着一些扭曲的人形和景物，透着一股压抑和狂躁，完全不像她以前的风格。她皱着眉往下翻，在一页画着汹涌海浪的素描旁，她看到了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几乎要力透纸背的小字：“逃！必须离开他！”
是谁的字？她的？为什么这么写？“他”是谁？林泽吗？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放下素描本，继续翻找，手指在箱子内侧的夹层摸到了一点硬硬的异物。扯开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她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折叠的纸。
展开。是一张黑白超声影像。
模糊的影像中心，是一个蜷缩的小小轮廓。
苏晓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冷却。
她颤抖着将纸翻过来。
背面，是用深蓝色墨水写下的字迹，她认得，那是她自己的笔迹。可那笔画里蕴含的绝望，却让她感到无比陌生——
“宝宝，爸爸不要我们了。”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雨势骤然变大，瓢泼般倾泻下来，砸在屋顶和窗户上，发出密集而恐怖的噪音。
苏晓僵在原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那张薄薄的纸片在她手中重若千钧。
宝宝……爸爸不要我们了……
她有过一个孩子？林泽知道吗？那个“爸爸”……是谁？是林泽吗？如果他不要，为什么现在又成了她的未婚夫？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
那丢失的一年，到底藏着怎样可怕的秘密？
旧回忆如同沉船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猛地撞击着她空白的脑海，时刻提醒着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掩埋了。压抑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让她阵阵作呕。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楼下传来了急促、沉重，近乎疯狂的敲门声。混杂在狂暴的雨声和雷声里，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紧迫，像是濒死之人的最后挣扎。
苏晓猛地一颤，手里的b超单飘落在地。她下意识地俯身捡起，紧紧攥在手心，纸张边缘几乎要被她捏破。
谁会在这种天气，这样敲门？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到楼梯口，往下看去。
透过门厅一侧的磨砂玻璃窗，能看到外面一个高大模糊的人影，正不顾一切地拍打着门板。
“晓晓！晓晓！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嘶哑，疲惫，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烧灼一切的急切和……熟悉感？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撬动她灵魂的熟悉感。
不是林泽。
“我找了你们整整一年！晓晓！求求你开门！回答我！”
“你们”……他找的是“你们”……
苏晓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她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下楼梯。脚下的地板冰冷。每靠近大门一步，那敲门声和呼喊声就更加清晰，像重锤砸在她的神经上。
她停在门后，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伸向了门把手。
金属冰冷的触感传来。
门外，是能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还是……更深的毁灭？
“晓晓！回答我！”
男人的声音里带上了绝望的哭腔，混合着瓢泼的雨声，听起来凄厉而恐怖。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阁楼的灰尘和心底泛上的铁锈味。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拧动了门把手——
门，开了。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睡衣。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
他高大的身形被雨水冲刷得狼狈不堪，头发紧贴在额前，水珠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红血丝，但那双眼睛……那双此刻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情绪——狂喜、恐惧、疲惫，还有一种近乎破碎的、失而复得的珍视。
他比她记忆中任何一个形象都要憔悴和……真实。
“晓晓……”他看到她的瞬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声音低哑得几乎碎裂，却又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我终于……找到你了。”
苏晓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这张脸，这声音……一种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戳进她的太阳穴，一些模糊的、支离破碎的画面闪电般掠过——炽热的阳光，咸湿的海风，放肆的大笑，还有……紧紧相拥的温暖……
是谁？
他是谁？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心里的b超单被攥得更紧，纸张几乎要嵌入皮肉。
男人向前迈了一步，带着一身冰冷的湿气。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脸，仿佛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紧紧攥着的，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上。
他看到了她指缝间露出的那一小角白色纸张。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击垮的悲痛和了然瞬间淹没了那双刚刚还燃着火焰的眼睛。
“你……”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确认，“……你想起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一道车灯的光芒刺破雨幕，由远及近，猛地停在了别墅院门外。刺耳的刹车声甚至盖过了雷雨。
林泽回来了。
门口的男人像是被惊动的困兽，骤然回头，看向车灯的方向，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戾气和警惕。他猛地转回头，一把紧紧抓住苏晓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容置疑。
“跟我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和决绝，“现在！马上！”
苏晓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手腕上传来骨头要被捏碎般的疼痛。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身后是越来越近的、属于林泽的脚步声，混合着暴怒的质问：“你是谁？放开她！”
前面，是抓住她的、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和他眼中那片汹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绝望与急切。
记忆的深渊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令人心悸的黑暗之光。
跟她走？
还是留下？
那丢失的一年，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那个“不要我们”的爸爸……所有的答案，似乎都系于这个雨夜突如其来的男人身上。
她的目光越过男人剧烈起伏的肩膀，看到林泽正顶着雨，脸色铁青地快步冲过来，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阴鸷。
腕上的力量再次收紧，带着不容抗拒的牵引。
“晓晓！”两个男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个冰冷愤怒，一个沙哑乞求。
她在这一片混乱的漩涡中心，闭上了眼睛。只有一秒。
再睁开时，她看着眼前浑身湿透、眼赤如困兽的男人，用尽力气，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锈死的锁孔。
男人眼底猛地一痛，巨大的失落和难以置信席卷了他。她没想起来？她竟然问他是谁？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凝滞——
“放开她！你这个疯子！”林泽已经冲到近前，一把狠狠推向陌生男人的肩膀，试图将苏晓从他手中夺回。
陌生男人被推得晃了一下，却依旧死死抓着苏晓的手腕，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泽，那目光中的恨意和愤怒几乎化为实质：“疯子？林泽！到底谁才是疯子？！你把她藏起来！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苏晓在两人激烈的拉扯中，另一只一直紧握着的手，因为吃痛和极度的精神冲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那张被揉皱、被汗水与雨水浸湿的b超单，从她掌心飘落。
像一片绝望的羽毛，在空中打了个旋，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积着雨水的光洁地板上。
黑白分明的影像，那个蜷缩的小小轮廓，以及背面那行深蓝色的、绝望的字迹，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三个人的视线之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哗啦啦的雨声，男人们粗重的喘息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林泽的目光触及到那张纸的瞬间，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只剩下一种全盘计划被打乱的、极致的惊怒和狰狞。
而紧紧抓着苏晓手腕的陌生男人，在看到那行字的刹那，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抓着苏晓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受伤般的、压抑的呜咽。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苏晓，眼中是滔天的巨浪，是心碎成粉末的绝望，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的痛苦和……确认。
他找的，果然是“你们”。
他看着苏晓，眼泪混着雨水，汹涌而出，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
“……是……我的……对不对？那是……我的孩子……”
苏晓怔怔地看着他崩溃的脸，看着地上那张决定命运的纸，再看看林泽那瞬间变得无比可怕、无比陌生的脸。
一些被深埋的、带着剧烈情感色彩的碎片，以前所未有的凶猛之势，撞击着她的脑海——
阳光下，这个男人将她高高举起，笑声爽朗；深夜里，他笨拙地趴在桌上，对着育儿书认真做笔记；争吵中，他痛苦地抱住头，嘶吼着“不行，晓晓，我们不能……”；最后，是冰冷的海水，和他将她拼命托出水面时，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无尽悔恨与决绝的眼睛……
“顾……承……”一个名字，带着铁锈和鲜血的味道，从她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抓着她的男人——顾承，在听到自己名字从她口中唤出的那一刻，浑身剧震，像是听到了救赎的圣音。他猛地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用尽全力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泣血：“是我！晓晓！是我！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对不起……对不起……”
林泽看着这一幕，看着苏晓眼中逐渐汇聚的、属于“回忆”的光芒，看着地上那张彻底撕破他所有伪装的b超单，他的脸扭曲到了极致。
“想起来了？”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阴森，“想起来又怎么样？”
他往前一步，目光如同毒蛇，死死缠住相拥的两人。
“苏晓，你以为你想起的是真相吗？”他一字一顿，声音冰冷，“你想起他是怎么在你怀孕后，为了前途，选择抛弃你们母子了吗？你想起他是怎么在争执中，失手把你推下海的了吗？”
苏晓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泽，又看向紧紧抱着她、身体瞬间僵硬的顾承。
顾承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悲痛化为冲天的怒火：“你胡说！林泽！是你！是你用我父亲的公司威胁我！是你说如果我不离开晓晓，你就毁了她！那天在船上，是你！是你想强行带她走，是你推了她！”
“证据呢？”林泽冷笑，带着胜券在握的残忍，“顾承，你拿得出证据吗？而现在，非法闯入、意图绑架我未婚妻的人，是你！”他指着被顾承紧紧抱在怀里的苏晓。
苏晓看着两个男人截然不同的指控，看着他们眼中激烈的恨意，刚刚复苏的记忆碎片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头痛欲裂。信任与怀疑，爱与恨，像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她。
哪一个才是真相？
谁在撒谎？
她该相信谁？
顾承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和混乱，他更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嘶哑而坚定地说：“信我，晓晓。求你……信我这一次。我带你走，离开这里，我什么都告诉你……”
他的怀抱是冰冷的，湿透的，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她想要依赖的、来自遥远过去的熟悉温度。
林泽步步紧逼，眼神阴鸷：“晓晓，过来。别被他骗了！他给不了你任何东西，只会再次伤害你！”
苏晓的目光缓缓从林泽那张因为愤怒和掌控欲而扭曲的俊脸上移开，落回顾承那双布满了红血丝、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痛苦、悔恨与乞求的眼中。
她想起了b超单背面，那行属于自己的、浸透绝望的字。
“宝宝，爸爸不要我们了。”
那个“爸爸”……当时写下这行字时，她认定的……是谁？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无法忽视的悸动。
她看着顾承，看着他眼中那片为她而碎的无垠深海。
然后，在林泽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在顾承燃起微弱希冀的注视下，她被他紧紧握住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地，回握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指。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几乎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三个人的僵持之间。
顾承的瞳孔猛地亮起一簇微光，尽管身体依旧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剧烈颤抖，但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望，似乎被这微小的回应撬开了一丝缝隙。他更加用力地回握，指节泛白，仿佛要通过这交缠的指尖，将所有的力量和恳求传递过去。
“苏晓！”林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划破了雨幕，“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是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废物！他当初能为了钱抛弃你一次，现在就能为了别的再抛弃你第二次！你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刺向苏晓记忆中最混乱、最疼痛的区域。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激烈的争吵，顾承痛苦而沉默的侧脸，还有……还有坠海时，那奋力托住她的手，和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无尽悔恨与决绝的眼睛……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头裂开般疼痛起来。
“不是……不是那样……”顾承的声音嘶哑，他猛地转头，仇恨地盯住林泽，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是你！是你用我父亲的命来逼我！你说如果我不按你说的做，你就让他死在手术台上！你说你会照顾好晓晓……我没想到……没想到你……”
他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说不下去。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重新看向苏晓，眼神是赤裸裸的、毫无保留的破碎：“晓晓……我当时……我当时没有选择……我不知道你怀孕了……我如果知道……我死也不会……”
“不知道？”林泽嗤笑一声，打断了顾承的话，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嫉妒和掌控欲的狰狞快意，“顾承，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爸爸不要我们了’？这难道不是晓晓亲笔写的吗？她为什么这么写？不就是因为你亲口说了‘不要’！”
“我没有！”顾承低吼，额角青筋暴起，“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要孩子！从来没有！是你！是你篡改了一切！是你蒙蔽了她！”
“证据！”林泽再次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他朝前逼近一步，姿态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顾承，拿出证据来证明你的‘清白’。而现在，你非法闯入我的住宅，骚扰我的未婚妻，单凭这一点，我就能让你进去待上几年！”
他的目光扫过苏晓，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寒意：“晓晓，过来。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否则，别怪我采取必要措施。”
“必要措施？”顾承将苏晓往自己身后护了护，用自己湿透的身躯挡住林泽冰冷的视线，他尽管狼狈，脊背却挺得笔直，“你所谓的必要措施，就是像一年前那样，把她推下海，制造意外吗？”
这句话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晓的心上。推下海……不是失手？是……故意的？
林泽的眼神骤然一变，杀机毕露：“你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顾承毫不退让，他紧紧握着苏晓的手，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和信念，“晓晓，信我……求你，再信我一次……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去找真相，去找李医生，去找当时船上的任何一个可能的人证……我找你，找了这个孩子，找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没有一天放弃过……”
他的声音再次哽咽，泪水混着雨水滑落，“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该被他威胁，不该放开你的手……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用剩下的所有时间，来偿还……”
苏晓抬起头，看着顾承近在咫尺的侧脸。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流淌，混合着滚烫的泪水。他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火焰，里面是纯粹的痛苦、无尽的悔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的乞求。
她又看向林泽。他站在那里，英俊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掌控，以及一种……被挑战了权威的，冰冷的算计。
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
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似乎开始缓慢地、艰难地，朝着其中一个方向归位。
心底那个被压抑了许久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那个写下“爸爸不要我们了”的夜晚，她感受到的，是顾承的冷漠抛弃，还是……被林泽话语蒙蔽后，产生的误解与绝望？
信任的天平，在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开始倾斜。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雨水的冰冷和决绝。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回避地，迎上了林泽。
“他……”她的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需要知道真相。”
林泽的瞳孔猛地一缩。
苏晓没有再看他的反应，她转向顾承，看着他那双瞬间被巨大希冀点亮的、破碎而深情的眼睛，轻声地，却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我们走。”
这三个字，如同赦令。
顾承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将苏晓更紧地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可能来自林泽的任何伤害，然后猛地转身，朝着雨幕深处，迈开了脚步。
“苏晓！你敢！”林泽的怒吼在身后炸响，带着气急败坏的疯狂，“你走了就永远别回来！我会让你后悔的！”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狂暴的雨声，和那两个紧紧相拥、义无反顾投入黑暗与风雨中的背影。
冰冷的雨水密集地砸在身上、脸上，又冷又痛。脚下是湿滑的地面，每跑一步都异常艰难。但顾承的手臂像最坚固的壁垒，紧紧箍着她的腰，将大部分风雨和可能的危险都挡在了身后。
苏晓被他半抱着，踉跄着向前跑。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雨声，和他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声，一声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奇异地安抚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更不知道那所谓的“真相”究竟有多么残酷。
但在这一刻，在这个男人不顾一切的守护和那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中，在他提到“孩子”时那崩溃破碎的眼神里，她选择了跟随。
跟随这颗心，在遗失的记忆深处，那最原始、最真实的悸动。
他们冲出了别墅的院门，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的雨夜。
身后，林泽暴怒的吼声渐渐被风雨吞没，但那如同毒蛇般阴冷的威胁，却仿佛依然缠绕在空气中，预示着这场风暴，远未结束。
新的逃亡，刚刚开始。而找回失去的一切，窥见被掩埋的真相，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更深的陷阱，或者……迎来浴火重生。
顾承紧紧握着她的手，在泥泞和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未知的、却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