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失忆是神明赐予的礼物,
直到我在雨夜的游艇派对上听见他和朋友的调笑:
“装失忆逗她玩呗,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多有趣。”
我转身跃入漆黑大海,
在窒息中突然恢复了所有记忆——
包括三年前,也是他亲手将我推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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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开始敲打游艇的玻璃窗,先是零星几声,很快就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鼓点,重重砸在甲板上,也砸在我莫名发慌的心口。派对炫目的灯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扭曲成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音乐声隔着门板闷闷地传过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喧闹。
周叙白的朋友们大多在这样的场合如鱼得水,我却始终格格不入。空气里混杂着昂贵的香水、雪茄和酒精的味道,熏得人头发晕。他之前一直揽着我的腰,偶尔侧头对我笑一下,低声问:“还好吗?是不是有点闷?”那笑容体贴得无可挑剔,可我却从他偶尔瞥向别处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厌倦?
他说我三年前遭遇意外,是他找到浑身是血的我,是他守着我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也是他告诉我,我失去了所有记忆。他说:“薇薇,忘记那些不好的,是神明赐予我们的礼物,我们重新开始。”他给我看我们的“合照”,讲述那些我毫无印象的“甜蜜过往”,他为我构建了一个全新的、以他为中心的世界。我是感激的,甚至是依赖的,只是心底最深处,总有个声音在微弱地质疑,像一根刺,细小的,却无法忽视。比如,我有时会无意识画出完全陌生的海边悬崖风景,比如,我对他提及的某些“共同经历”会产生本能的排斥……
他刚才被几个朋友叫走了,让我在休息区等他。我喝了一口手里的苏打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压下那阵心悸。窗外的海面漆黑一片,只有游艇的灯光在起伏的波浪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我站起身,想去找他,或许只是潜意识里不想一个人呆着。
绕过喧闹的舞池和牌桌,他的声音从不远处一个半开放的观景阳台传来,夹杂着几个男人的笑声。我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或许我只是想悄悄看他一眼,或许是我那该死的、总也无法完全安定的心又在作祟。
“……还行,挺乖的。”是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和我熟悉的温柔语调截然不同,一种轻慢的、居高临下的调子。
“啧,周少可以啊,真就当三年保姆守着了?这失忆梗玩得够久的啊。”一个油滑的男声响起,引起一阵暧昧的低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脚步钉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冷了半度。
然后,我听见周叙白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耳膜。
“装失忆逗她玩呗,不然多无聊。”他顿了顿,语气里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令人遍体生寒的戏谑,“看她现在那副小心翼翼、全世界只认识我、只能依赖我的样子,多有趣。”
时间仿佛凝固了。派对震耳的音乐、周围的谈笑、窗外的雨声,所有声音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他那句话,在我脑海里无限放大、回荡,每一个字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将我这三年来赖以生存的世界搅得粉碎。
原来不是礼物。是玩弄。
原来不是拯救。是圈养。
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些努力想要记起“相爱”证据的夜晚,那些因为无法回应他详尽描述的过往而产生的愧疚……全都成了他口中的“有趣”。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紧了我,四肢百骸都冻僵了。我甚至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巨大的荒谬感。
我转过身,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角落,朝着甲板走去。雨下得更大了,冰冷地打在我的脸上、手臂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冷意,只有一种灼烧般的耻辱。
没有人注意到我。狂欢在继续。
我走到船舷边,扶着冰冷的栏杆,看向下面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海水。那黑暗仿佛有生命,在无声地召唤。
周叙白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多有趣……多有趣……”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我。不是求死,是逃离。逃离这个用谎言编织的金色牢笼,逃离这个把我当成取乐玩物的男人,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无知和虚伪。
我翻过栏杆,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流光溢彩的虚假温暖,然后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了那一片冰冷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包裹,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下沉,口鼻被咸涩的海水灌入,窒息感猛地扼住了喉咙。求生的本能让我挣扎,四肢胡乱地划动,但身体仍在不断下沉,派对的光亮在水面上方扭曲、远离,像另一个星球的模糊光影。
肺部的空气急速耗尽,火烧般的疼痛蔓延开来,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只有水流沉闷的呜咽和自己逐渐微弱的心跳。
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死在他亲手制造的虚假和这场冰冷的玩笑里?
不甘心……
凭什么……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临界点,太阳穴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无数破碎的画面争先恐后地爆炸开来,冲击着每一根神经——
不是他描述的温馨咖啡馆初遇,是某个论坛会议的角落,他端着酒杯走来,眼神带着狩猎般的兴趣;
不是他展示的甜蜜旅行合照,是我无数次试图摆脱他过于密集的关注的烦躁;
不是他讲述的我出意外前我们正在筹备的婚礼,是我最后一次约他见面,在那个陡峭的临海悬崖上,我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地提出分手:“周叙白,我们结束了,你的控制欲让我窒息。”
他当时的表情,从不敢置信到扭曲的暴怒,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结束?林薇,你想都别想!你永远都是我的!”
挣扎,推搡,悬崖边松动的碎石滚落,掉进下方咆哮的海浪里。
然后是他那双彻底猩红、失去理智的眼睛,和他用尽全力、将我推下悬崖时那声扭曲的咆哮:“那我宁愿毁了你!”
冰冷的恐惧,下坠的失重感,身体撞击岩壁和水面的剧痛……
所有被抹去的、被篡改的记忆,如同沉没的冰山轰然浮出水面,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清晰的痛楚,瞬间将我淹没。
三年前,不是意外。
是他。
是他亲手杀死了那个试图逃离他的林薇。
海水再次涌入鼻腔,但这一次,那窒息感却仿佛来自三年前那个绝望的瞬间。恨意,如同海底滋生的毒藤,疯狂地缠绕住心脏,带来近乎炸裂的疼痛。
我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强烈的求生欲伴随着恢复记忆带来的巨大冲击力,让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拼命划动四肢,忍着全身骨骼仿佛要被水压碾碎的疼痛,朝着头顶那片微弱的光亮挣扎而去。
“哗啦——”一声,我终于冲破海面,冰冷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部,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雨点砸在脸上,又冷又疼。游艇就在不远处,音乐还在响,派对正酣,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玩具”。
我环顾四周,漆黑的海面起伏,看不到岸线的灯光。必须离开这里,在他发现之前。
我憋着一口气,奋力向着与游艇相反的方向游去,借着雨幕和夜色的掩护,尽可能远离那艘载满了谎言和罪恶的华丽牢笼。冰冷的海水不断带走体温,力气在快速流失,但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悬崖画面和他推我那一刻狰狞的表情,成了支撑我挥动双臂的唯一动力。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我的脚终于触碰到了粗糙的砂石。我踉跄着爬上岸,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沙滩上,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的身体,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眼泪混着雨水和海水泥泞地流下,却不是出于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剧烈情绪和汹涌恨意的宣泄。
远处,游艇的轮廓在雨夜中像一个模糊而罪恶的梦。
我蜷缩在沙滩上,指甲深深抠进湿冷的沙子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却不是因为寒冷。
记忆的闸门彻底打开,洪流汹涌,一幕幕清晰得残忍。那个骄傲、独立、最终看清他占有欲本质而决意离开的林薇,并没有死在三年前的悬崖下,也没有死在那片漆黑的海里。
她回来了。
带着所有被窃取、被篡改的时光,带着坠崖时冰冷的恐惧和海水窒息的痛苦,更带着刻入骨髓的恨意,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周叙白。
我在心里一字一顿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如同咀嚼着碎玻璃,鲜血淋漓,却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你以为你抹掉了一切,制造了一个全然依附于你的傀儡。
你以为你的游戏天衣无缝,可以永远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
你错了。
这场失忆的“礼物”,该结束了。
礼物?不,这是诅咒。而如今,诅咒反弹了。
雨还在下,冲刷着身体,却洗不尽那从记忆深处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和海水咸涩的绝望。我趴在冰冷的沙滩上,咳出呛入气管的海水,每一次痉挛都让身体痛得像要散架。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碎的哒哒声,在哗哗的雨声中微不可闻。
冷,刺骨的冷,从皮肤钻进血液,冻结骨髓。
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心里那片刚刚被记忆犁过、荒芜冰冷的废墟。悬崖边呼啸的风,身体下坠时刮过皮肤的剧痛,砸入海水时那窒息的绝望……还有他推我那一刻,那双猩红的、充满了毁灭欲的眼睛。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反复碾压着神经。
三年。
整整三年。
我活在一个精心编织的蚕茧里,把他当成救赎的光,对他心存感激,甚至因为无法“记起”他口中的爱而愧疚不安。我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喜好,压抑着内心深处那些不合时宜的“直觉”和“怪异感”,努力扮演着他期望的那个“失忆后脆弱依赖他”的林薇。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悲。
恨意像藤蔓一样从废墟里疯长出来,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指甲深深陷进湿冷的沙子里,粗糙的摩擦感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
我不能呆在这里。他会发现我不见的。游艇派对不会彻夜狂欢,等他腻了那份“有趣”,回过头来找我这个“乐子”时,就会发现猎物不见了。以他的性格和控制欲,一定会找,疯狂地找。
我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挣扎着,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湿透的裙子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又冰冷,海风一吹,冻得我几乎立刻又要瘫软下去。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稳。
环顾四周,这片海滩很陌生,不是通常游客会来的地方,远处只有零星几点昏暗的光,像是某种小型码头或是仓库的照明灯。看不到任何标志性的建筑。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沙滩边缘,朝着那点微弱的光亮挪动。脚下不时踩到被海浪冲上来的碎贝壳和海藻,滑腻而硌人。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密集地打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
幸运的是,那光亮确实来自一个小型的私人渔船码头。此时夜深雨大,空无一人。几条旧渔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碰撞着木桩,发出吱呀的声响。旁边有一个简陋的棚屋,似乎是用来堆放渔具的,门虚掩着。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只有风雨声和海浪声。我蹑手蹑脚地靠近棚屋,推开门闪身进去。
里面充斥着浓重的鱼腥味和霉味,空间很小,堆放着破损的渔网、一些绳索和杂物。但这里暂时挡住了风雨,给了我一个喘息的机会。角落里扔着一件不知谁落下的旧帆布外套,脏兮兮的,还带着机油味。我毫不犹豫地抓过来,换下了身上那件湿透的、周叙白买来的昂贵连衣裙。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我又找到一顶半旧的宽檐渔夫帽,用力拧了拧裙子上的水,胡乱擦了擦脸和手臂,然后将帽檐压得极低。
不能从大路走,一定有监控。也不能联系任何过去认识的人——周叙白一定监控着所有我能想到的求助渠道。我和周叙白“共同”的朋友?不,那都是他的朋友。我的家人?他早就以我“需要静养”为由,让我几乎断绝了和家里的联系,父母至今还以为他们的女儿幸运地被一个深情的男人从意外中拯救,并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心脏又是一阵抽紧。我必须告诉他们真相,但不是现在。
我从棚屋的缝隙里望出去,雨幕连绵,夜色深沉。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能安全——城市最混乱、最不起眼的角落,那些周叙白绝不会踏足、监控也难以覆盖的灰色地带。
我记得这片区域再往东,是一片待拆迁的老城区,鱼龙混杂。
没有时间害怕,没有时间为自己哀悼。我拉紧那件散发着异味的外套,将帽子压得更低,深吸了一口满是腥味的空气,闪出棚屋,低着头,沿着码头后方堆满废弃箱子的狭窄小巷,快速向东走去。
雨水冲刷着坑洼不平的路面,霓虹灯的光晕在积水里扭曲破碎。我避开主干道,专挑最阴暗的小巷穿行,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每一次远处车灯划过,我都会迅速缩进阴影里;每一次听到脚步声,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体冷得麻木,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亢奋。老城区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低矮破旧的房屋,歪斜的招牌,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潮湿的气味。
我看到一个闪着“住宿”字样的霓虹灯牌,字体缺笔少划,灯光时明时暗。旅馆门面狭窄,门口坐着个打瞌睡的老头,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戏曲。
我摸了摸口袋,身无分文。所有东西都在游艇的休息室里,包括手机和手包。
略一迟疑,我低头走了过去,用尽量沙哑低沉的声音对那老头说:“您好,我……我钱包丢了,能在您这儿借住一晚吗?我可以帮您打扫卫生……”
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宽大的旧外套,压低的帽子,狼狈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像遇到了难处。他嘟囔了一句,挥了挥手,指了指旁边狭窄的楼梯:“楼上最里头那间空着,没锁。明早把走廊拖了。”
“谢谢,谢谢您。”我连声道谢,低着头快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走廊狭窄而昏暗,充斥着油烟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我推开最里面那间房的门,一股更浓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极小,只有一张窄床,一张歪腿的桌子,床上用品颜色灰暗,看不出本来面目。
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才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下来。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我慢慢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窗外,雨声未歇。
这一次,不再是游艇上那种被圈养的、无知无觉的雨。这一次,雨声敲打的是真实的、残酷的世界,和一个刚刚从虚假天堂坠入地狱、却找回了自己的灵魂。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不是软弱,而是祭奠。祭奠那死去的三年,祭奠那个曾经被欺骗、被扼杀、被埋葬的林薇。
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哽咽发痛。
我抬起头,抹掉脸上冰冷的湿痕,眼神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
然后,我缓缓握紧了拳头。
周叙白,你等着。
游戏结束了。
我的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