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没有天花板灯，只有一排俯瞰式的长臂灯，从玻璃桌面一路打到尽头，像把整条桌子推向一处看得见的出口。窗外阴天，云层压得低，像有人把一块潮湿的棉毯盖在城上。我们要在这样的天气里，把一件需要阳光的事签下来。
医药端的代表坐在左侧，温岚没有穿她惯常的干练套装，换成了颜色更柔和的针织衫；平台端的邵旸在右侧，团队里夹着安然，她仍旧背着那只磨得发白的电脑包；中间留给基金会，我、纪南川、江阮三人并排，像把三条不同的路径拧成一根绳。
“今天不是秀。”江阮先开口，语速不快，“签字会被拍，但拍给的是明天要用它的人——家属、志愿者、一线医护、工程师。我们每一个动词，都要能在他们的生活里找到位置。”
“同意。”邵旸把一份“透明框架协议·平台职责”翻到最后一页，“平台这边愿意把‘证据优先、失败回执、当面页’三个模块写入长期机制，而不是‘专项期间’。”
温岚咬了下唇，点头：“医药端愿意公开‘临床登记—招采—用量’三个窗口的对照表，把能解释的解释清楚，把不能解释的——先承认，再补救。”
“说‘承认’不容易。”纪南川把笔在手里滚了滚，“承认要有边界，不是你说完‘对不起’我们就鼓掌。我们要的是承认之后的动作。”
我接过话，“以及承认者的安全。自律不是谁跳下去大家围观，而是你迈出一步，身后有人扶着。”
安然把电脑推过来，给我们看她做的“黑箱词库”：一长串会在声明里出现却什么也没说的话——“积极协调”“多方沟通”“综合施策”“统筹推进”。她把这些词一个个从屏幕上拖下来，丢进右侧的“动作替身”里：“把时间说出来；把地点说出来；把谁到场说出来；把下一步说出来。”
“我们能把这张表，做成合同附件吗？”她抬头问。
“可以。”我说，“而且要写明：凡是用了‘黑箱词’，就自动触发当面解释，由谁来，在哪儿来，‘说完就散’那种不算。解释之后，必须留给对方一张带名字的小卡。”
温岚看着那张“黑箱词库”，笑了一下，带着一点自嘲：“我也曾经说过这些话。说久了，像戴上一个看不见的面具。”
“今天拿掉。”我说，“这张表的一半，是给你们用的。另一半，是给我们约束自己的。”我转向江阮，“基金会会在公开页写上‘承认字典’，把我们也容易犯的空话标出来。”
她点头：“我们把**失败回执的‘三小章’**同步写进来——到场、解释、完成。做不到三章，‘返工’这两个字就别往前说。”
“还有一条。”纪南川把笔停住，“证据借道。平台的留痕镜像、医药端的用量对照、基金会的账册扫描，在司法程序之外，允许在合规范围内相互印证。这件事我们已经做了很多次，但今天要把它写成公开的路，不是靠个人胆量。”
平台法务向前坐了一点：“我们可以设立**‘证据室·合规借道’**。三方各派一名数据保管人，每一次借道必须留下‘谁申请、为什么、借了什么’的三行记录。除了合议小组，谁也看不到原件。”
“借道之后呢？”温岚问。
“回道。”安然接上，“借道的文件两小时内原路退回；对外只出对照结果，不出原件。”她顿了顿，“还有一个细节，我坚持：对照失败时，说明失败的理由。”
邵旸举手：“我补一个。平台承诺把‘合规赛事·黑客松’常态化，每月一场，奖金和奖章由三方共担，民间挑错算入改进清单。”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静。窗外的云翻了一个身，像有人在缝合它。温岚发出很低的一声叹息，她看着我们，像看着一次迟来的拔管：“医药端再补一条——医护免伤条款。当医院因为过去的黑箱被点名，前线护士与医生不作为替罪羊。我们愿意在‘对外说明’里把这条写清楚，谁的责任谁担。”
“我签。”江阮说。
我把协议书往前推：“还有一个——举报保护。我们需要给那些站出来的人一片安静的夜。”安然把“匿名信道”的页面展示出来：“我们用一次性密钥，对报告者只留动作，不留名字。你们只看到‘有一双手按下了按钮’，而不知道是谁。”
“我再补最后一个。”我停了停，看向每一个人，“我们给这个公约，加一页人话。把你们愿意在镜头前说的话，写在最后一页。别写‘坚定不移’，别写‘再接再厉’。——写一件你愿意亲自去做的、明天就能做的、小事。”
温岚想了会儿，写下：“我亲自去一线窗口，问一句‘好使了吗’。”
邵旸写：“把‘尽快’从平台里删掉。”
安然写：“下一版‘黑箱词库’，不留情面。”
纪南川写：“每周一次公开答疑。”
我写：“把‘合规’翻成脚下的动作。”
江阮稍微犹豫，落笔：“不再为体面背锅。”
落笔那一刻，外面的云像被划开了一道缝。光不是猛然冲进来，而是轻轻地把房间托高了一寸。摄影机的红灯亮起，签署仪式开始。我们没有握手的花哨动作，只是把那几页纸一页页翻给镜头看，像给看屏幕的人递过一杯不烫手的水。
签完字，温岚把笔递回给我，手指碰到我的时候，停了一下：“谢谢你们给了我们承认的方式。”
“不是我们给的。”我说，“是你们自己伸手握住的。”
发布会散去，会议室只剩下纸上的墨香。我把写着“人话页”的那一张单独抽出来。它不像公约，更像一张欠条——每个字都欠着明天的兑现。我把它夹进文件夹，心里忽然很笃定：纸上的光，会落到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