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整,基金会一楼大厅的白墙被擦得发亮。工人把最后一块软木板钉上去,像把一面空空的海拉到岸边。我们把它叫做“修复Gantt上墙”——不是给内行看的漂亮表,是给任何人都能看懂的时间与动作。
第一排是“灯—路—梯—门—餐—药—车—窗”八道主线,每一条下面吊着小卡片:项目名、责任人、节点日、回执方式。卡片不写“完成度百分比”,只写两个词——“今天做了什么”与“明天打算做什么”。左角钉上一个小圆点:绿是正常、黄是延误、红是卡壳。圆点不大,却让眼睛一下就抓住了节奏。
“别写太多话。”我把一张卡片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来,“动作词就够了:‘换灯头’、‘加班次’、‘补窗胶’、‘二次复核’。不写‘推进协调’这种虚词。”
“那‘协调会已召开’呢?”市场部小伙子指着另一张卡。
“改成**‘会后发了什么单’。”我笑,“开会是动作的母亲**,但孩子得生出来。”
九点,公众旁听的第一批人进门。苏照把“记录员”贴纸发到每一只手上。一个穿着蓝工服的保安大爷看了半天,指着“灯”那条线问我:“这里写‘耐寒灯头已换—2单元—19:30复查’,这19:30一定来吗?”
“一定。”我拿起红笔,在卡片右下角写上“迟到=再赔一次人工”,再签上“江阮”。大爷笑得牙都露出来:“那我就在楼下等你们。”
“不要等,先吃饭。”我也笑,“我们来了,会敲门。”
十点,Gantt墙第一次“日更”。安然把证据室端的“修复地图”与墙上的卡片双向对齐:墙上动一次,地图上动一次;地图有留言,墙上卡片背面贴一条红条提醒“请回话”。裴念端了台小推车,推着一摞印着“怎么问”的卡片,从人群这头发到那头:“不必客气,照着念都行——‘您今天做了什么?明天准备做什么?我可以看到什么?’”
午后,一位年轻妈妈带着孩子来“认领”她家楼道的卡片。她说孩子喜欢在墙上找自己的家,像玩“找你呀”。孩子踮着脚,把一枚小小的蓝星贴纸按在“梯”的那条线上。我蹲下,问他:“为什么选‘梯’?”
他认真地说:“奶奶上楼梯会喘。”
我点头,把“梯—2单元—扶手防滑条更换”的卡片挪到今天,并在“明天”那格写上“验收+拍照”。我望着那颗蓝星,忽然觉得“修复Gantt上墙”的意义被一个孩子说清楚了——不是把进度晒给人看,是把爬楼的气,一点一点换回到每个人的胸腔里。
三点,第一场“卡壳会”开在墙下。我们不进会议室,就站在卡片前点名。工程说“材料没到”,我问“谁的材料?在哪儿”;社区说“人手不够”,我问“缺几个人?几点缺?”问到后来,问题自己变成了动作:材料改走近仓,志愿者从“失败回执夜”群里抽三名支援,晚班改为“双人到场”。
祁树院长来巡墙。他穿白大褂,像一条干净的河从人群里穿过。看到“到院”那条线,他停了一下:“今天起,补偿起算改为按床旁回执。你们这条写得好——‘按下去=启动’,简单,好使。”
“祁院,晚上九点半前我们再来一轮床旁复核。”我说,“有话当面。”
他点头,眼睛里有一瞬间柔软:“谢谢你们把**‘当面’**两个字写在墙上。”
夕阳往里退,墙面上像铺了一层薄金,卡片的影子挤在一起。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回头问安然:“能不能把‘延误词典’也做成卡片?把那些听起来体面、其实没有动作的词都写出来——‘积极协调’‘研究推进’‘努力争取’——旁边配上可见动作:一条电话记录、一张发料单、一个到场照片。”
安然“嗯”了一声:“叫‘别顺口’卡。”
“好。”我笑,“挂在墙角,提醒我们别再顺口。”
夜里八点,第一次“对点回执”直播。镜头不朝人脸,只拍动作:拧螺丝的手、贴防滑条的背影、在空地上画公交回转弧线的白粉。弹幕里有人问“为什么不修‘大的’”,有人回他:“大的靠无数个‘小的’拼起来。”又有人问“你们不觉得慢吗”,保安大爷在镜头外头答:“慢,但稳。”
九点半,墙上最后一张红卡从“延误”翻到“已动”。我拿红笔在“今日完成”一栏写下:**“灯—4组、梯—2段、门—3处、车—2条夜接驳。”**笔尖出墨的时候,我能清楚地听见它轻轻摩擦纸面的声音。那声音不响,却让人心定。
收工前,我给墙底下贴了一条小纸条:“好使吗?” 不是口号,是每天要问的功课。我知道,明天走进来的人,会先看卡片,再看这四个字。看完之后,大概率会笑一下——好使。
出门,风把门缝吹出一声轻响。我回头望,白墙在夜里像一盏灯,灯下不是影,是一行行明天要做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