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温岚来了。她没有带律师团,也没有带公关。一个人,素色风衣,袖口扣得紧,像把旧日的锋芒收起放在袖里。她进门时眼角有一瞬的犹疑,但很快恢复到精致的、专业的克制。
“我带来了补充件。”她把文件袋放在桌上,语速比过去慢,“‘黑箱价目表’的工作底稿、对照邮件、以及‘招采流程中的话术模板’。这份东西要么彻底毁掉,要么彻底公开。没有第三条路。”
我把文件拉出来,纸的边角有被翻阅过的弯折。第一张,是横向排版的价目表——每一列是不同医院的招标项目,每一行是技术服务与耗材,最右侧一栏,用铅笔写着“照顾”“协同”“合理”等看似无害的词,旁边对应着上浮或下调的百分比。那些字像安静的灰尘,落在数字上,就多了一层难以擦净的膜。
“你们叫这栏什么?”我问。
“窗口语言。”她没有回避,“它是行业里默认的软垫。任何一个人碰上,都可以说:我只是遵循‘行业惯例’。”
她把第二份“对照邮件”翻到一页,指给我看——邮件主题是“评分矩阵沟通”,正文里把“社会成本权重”的具体建议拆成了“沟通点”,下方附着一串看似与患者无关的“KpI”。
我抬眼看她:“你为什么现在交?”
“因为价目表会成为你们‘修复’的绊脚石。”她深吸气,“如果这东西不被拿出来,‘蓝条到家’会在下一轮价目表里被挤出资助序列。到那时,外表很漂亮,灯还是坏的。我不想再替这种‘漂亮’做证。”
她很聪明,知道把“行业自救”这四个字说给谁听——说给我,也说给她自己。
“你想要什么?”我仍旧照流程问。
“公司缓刑与赔偿计划已经进入谈判。”她平静,“我现在要的,是行业面向内里的一面镜子。我们可以被罚、可以被骂,但至少要把门缝撬开,让风进来。”
我点了点头,把“话术模板”抽出来,压在桌面。模板的开头写着:“面对招采评审,请采用善意中性词。”紧接着是六条句式,从“值得关注”到“可以平衡”,每一条后面都有具体的“适用场景”。这不是单枪匹马的腐败,这是组织化的暧昧。
“你知道交出它意味着什么吗?”我盯着她,“这玩意儿一公开,同行会把你当叛徒。”
温岚苦笑:“我已经被当了。昨晚开始,有人给我发短信说‘你毁的是我们共同的体面’。但体面不等于规矩。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优雅的解决方案’,喜欢站在会场最亮的灯下说‘协同’。现在我知道,灯下也会掉灰。”
她顿了顿:“苏律师,我不是来表白。我来求你们——把这份东西拆成对公众有用的词。别让大家只看见一个‘坏人’,让他们看见话是怎么被训练出来的。”
我坐直身,拿起笔把“窗口语言”的六条句式依次誊在空白纸上,又在旁边各自写下反问句:
“值得关注”=具体谁来关注?多久?用什么表?
“可以平衡”=平衡什么?由谁平衡?代价谁出?
“协同推进”=协同名单?会议纪要?留痕方式?
“合理区间”=区间上限下限?来源?
“风险可控”=控的标准?控失败之后谁负责?
“社会成本”=测算模型公开否?误差如何校正?
温岚看着纸,眼神里那层旧日的锋芒露出一点点:“这张表出去,会被骂得很惨。”
“那就让它被骂。”我说,“我们不是拿表去砸人,我们是把表放在台上,让以后任何想装‘窗口语言’的人,在公众的问题面前,说不下去。”
她沉默片刻,忽然把风衣领口的扣子解开一颗,像也把心口打开一指宽:“我年轻时最喜欢用‘值得关注’。那四个字让我觉得自己是成年人。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成年人,不是替模糊说话,是把含混拆开。”
“欢迎你加入拆话的人。”我站起来,向她伸手。她握住,力道不算大,却稳。
晚上,我们把“招采门缝”的首批材料挂到证据室“行业自救”分栏。公众版只有两页:第一页是“话术模板→反问清单”,第二页是“如何在会议上留痕”的四条建议——带纸、带笔、带问题、带时间。专业版则上传了价目表的脱敏结构与“评分矩阵”的可复验脚本,供审计与研究者下载。
上线一小时,后台留言弹成一片。有人问“我不是专家,怎么提问”,我们把“反问清单”简化成“三句半”——
你说得对,但给我看数。
你说得好,但把时间点出来。
你说得妙,但记个纪要。
——谢谢。
深夜,温岚给我发来一条消息:“有人把我的微信退了,我松了一口气。谢谢你们让‘体面’变得有分量。”我正想回,她又发来第二条:“明天我把‘供应链返利约定’也带过去。”我只回了一个字:“来。”
窗外的风把云推开一层,城市的灯带像被人用尺子轻轻描了一下,整齐、温柔。我忽然想起下午那张纸,上面六条“窗口语言”被画上了反问号。它们在灯下看起来像小小的钉子,将来会钉在许多会议桌的边缘——不是为了刺痛谁,是提醒那些拿起“模糊”的手,别再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