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区的风一向带着盐味，落到舌尖上像一层极薄的锈。我拎着热咖啡站在旧海关楼外，盯着对面那面斑驳的墙发愣。昨天在这里，我们刚把第三批协作函件核完，今天黎薇又发来消息：外方同意披露家族基金董事的通讯记录，但只在“公共利益覆盖私人通信”的边界内。
会议室的灯很白，像是特地挑来照“真相用”的色温。黎薇把一个灰色防震盒推到我面前：“这是第一批。不是内容全开，而是关键信息脱敏。我们删掉了未成年受益人的姓名与生活细节，只保留时间、对话方向与主题关键词。你们要的是路径，不是猎奇。”
我点头：“谢谢你们替这件事守住尺度。”
纪南川在一侧把加密驱动接到电脑，屏幕上弹出一行冷冰冰的字母与时间戳。我们盯着那条从三年前开始的通讯链：每隔两三周，董事之间就会有一次固定通联，通话时长从十一分钟到四十五分钟不等，中间夹杂着两三次“会议纪要确认”。再往后，有一个熟到不需要署名的联系人频繁插入——备注是燕尾。
“燕尾是谁？”我下意识地压低声音。
“外方原文是 tailcoat。”黎薇翻了下纸，“没写本名。但我们在邮件头里看到了他使用的一个私域地址，域名挂在某家‘家族服务公司’下面——注册信息是空壳。”
屏幕跳到某次“评估权重讨论”的摘要：两点建议被采纳，其一，把“社会成本”这一栏系数下调；其二，把“项目推进风险”与“地方舆情指数”做交互。摘要最后一句话像一颗钉子把我钉在椅子上——“按袖扣先生建议执行”。
屋子里一阵安静，只有空调低低地嘶。我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有人在隔壁墙上轻轻敲两下。
“我们需要通话的‘方向’。”纪南川说，“谁先打给谁，谁在催谁。”
黎薇点开另一页：箭头图像一张小小的风暴玫瑰——从“燕尾”出发，指向两位境外董事；从其中一位董事，再指向“国内顾问”；最后落到我们熟悉的两处名字上——会所与顾问猎头。
“这很像‘袖扣会议’的另一半。”我说，“我们看过桌上的杯子，现在看见端杯的人经常换手。”
“还有一件事。”黎薇把几张纸叠起来，“在一段较长的电邮往来里，出现了一个半公开的抄送者，他的邮箱后缀是——‘黔x咨询’。”
我愣了一下，喉咙里有东西冒上来又被我压下去。那是若澜基金的早年合作方用过的壳名之一。名字像是从泥里爬出来，拍拍土，又坐在了我们的桌边。
“通讯记录我们会分批次给。”黎薇收了收神，“但我们要确定你们的使用方式——是否只用于诉讼与听证；是否避免将未成年人及非关键配偶卷入舆论。”
“只用于法庭与制度程序。”我回答，“我们做这件事不是为了‘拉一个人出来鞭尸’，是为了让挪腾指标的手再也伸不进来。”
纪南川“嗯”了一声，用铅笔在边角写下“边界”两个字。我忽然有些想笑——我们这群人，从最早被骂“作秀”，到今天连“边界”都要字迹端正，真是一路像学生。
临近中午，窗外风停了一会儿，阳光把老楼的碎玻璃照得像一面面歪斜的小镜子。我收到妈妈的消息：**“家里灯修好了，保安大爷说谢谢。”**我回了一个笑脸，告诉她晚上回去吃饭。她很快加了一句：“外面冷，穿厚一点。”这句嘱咐像一根细线，穿过港风，穿过证据，也穿过我这段日子里被风磨得发硬的心。
“江阮。”安然在后面招手，“你看这个时间点。”她把某次通联的时间框起来——正好卡在我们第一次公开听证会前夜。那一晚我们通宵做ppt、对流程、修术语，而在另一个时区里，也有人通宵在换“权重”。同样的夜，同样的灯，不同的亮。
我把那张箭头图拍下来发给裴念：“这张能变成公众可理解的图吗？”她很快回：“能。‘谁给谁递纸条’的动画版，我让团队今晚做出来。只保留方向与节点，不伤人，伤手。”
走出海关楼时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客气而不见脸：“江小姐，下午有空吗？燕尾想跟您谈谈。他认同你们做的很多事，只是觉得‘方式或许可以更优雅’。我们可以就‘慈善补偿’与‘城市复建基金’统一口径，把矛盾先按下去。”
我停住脚，风从袖口灌进来，像水。那人继续笑：“是私下的，不必多带人。老地方，城北那家茶室，三点半。我会让‘他的影子秘书’先见你，您与他聊得好，我们再把人请出来。”
“我不喜欢‘影子’。”我说，“但我会去。对话可以，价码别带。”
他“呵”了一声，像是欣赏我的不识相：“江小姐，价码不见得是钱。”
挂断电话，我把刚才的内容发给苏砚：“三点半，城北茶室，有人要‘优雅’一下。”她回得很快：“知道了。我在附近，不进场，守在外面。你谈，我听风。”
我把围巾又绕紧一圈。港风吹起路边的旗，旗面被撑得笔直，像谁在窗内拉了一根绷带——离岸的回声到岸了，回音里有人想把我们带回“风平浪静”的剧场。我忽然不困了，反而生出一种奇怪的清醒：不是谁来为谁开门，而是谁把门的把手换了。
我加快脚步往停车场走。阳光落在车窗上，反弹回来一阵刺目。我在光里眯起眼，心里暗暗念了一句——今天不谈风度，只谈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