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两下,三下……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河岸边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枯草的细微呜咽,以及顾安东粗重急促的喘息和那一下下沉闷、规律的胸外按压声。
顾安东的额头、鼻尖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汇聚成滴,顺着紧绷的脸颊滑落,有的砸在毛蛋青紫的小脸上,有的洇湿了孩子冰冷的衣襟。
他的手臂如同灌了铅般酸麻沉重,每一次下压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黄金四分钟!必须抢回来!
一分钟,两分钟……
周围的人群屏息凝神,心脏仿佛都随着那按压的节奏在跳动。
毛蛋娘被王婶和几个妇女死死拦着,嘴被捂住,只能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毫无生气的儿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大队长紧握着拳头,指节泛白,眉头拧成了疙瘩。
三分钟,四分钟……
顾安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臂的肌肉在尖叫抗议,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难道……还是不行吗?在这个医疗条件匮乏的年代,仅凭这从后世书本上学来的方法,真的能创造奇迹吗?
他几乎要感觉不到孩子颈动脉那微弱的跳动了。
就在他几乎要力竭,准备进行又一轮人工呼吸的时候——
“咳……哇……”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呛咳声,如同天籁般打破了死寂!
紧接着,毛蛋小小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哗——” 地一声,大口混着胃内容物的河水从他口鼻中喷涌而出。
他开始剧烈地、痛苦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骇人的青紫慢慢转向一种病态的潮红。
活了!孩子活过来了!
“醒了!醒了!毛蛋醒了!!”
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瞬间,凝固的空气被引爆了!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惊呼和议论。
毛蛋娘猛地挣脱开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儿子身边,想抱又不敢抱,只能用手颤抖地抚摸孩子的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毛蛋!毛蛋!我的儿啊!你吓死娘了!!”
这一次,是喜极而泣。
顾安东浑身脱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几乎湿透了内衣。
看着毛蛋虽然痛苦但确实恢复了自主呼吸和咳嗽,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成就感冲垮了所有的疲惫。
他做到了!
他真的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快!别愣着了!”
大队长最先反应过来,声音洪亮地指挥,
“赶紧用厚被子把娃裹起来!套牛车!立刻往县医院送!让医生再好好检查检查,千万别落下毛病!”
社员们立刻行动起来,有人飞奔去取被子,有人跑去赶牛车。
毛蛋爹这时也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倒在顾安东面前,就要磕头:
“顾知青!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家毛蛋!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顾安东吓了一跳,连忙挣扎着起身把他扶住:
“大叔,快起来!使不得!赶紧送孩子去医院要紧!”
牛车很快套好,毛蛋被用厚厚的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由他父母和两个稳重的社员陪着,急匆匆地往县城方向赶去。
人群渐渐散去,河岸边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些凌乱的脚印和一小摊水渍,诉说着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
顾安东独自一人,拖着疲惫不堪却微微发颤的身体,慢慢地往回走。
凉风一吹,湿透的后背传来一阵寒意,但他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亮堂堂的。
他救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种真切切改变了他人命运,将一个生命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感觉,是如此沉重,又如此美妙。
这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不再是那个时代洪流中随波逐流、或者书中几笔带过的模糊背景板,他在这里,真实地活着,影响着,也被影响着。
回到知青点,他舀水仔细洗了手和脸,然后找出自己带来的那一小块红糖和几片老姜。
他坐在小灶前,默默地点火,添水,将姜片拍碎,和红糖一起放进锅里熬煮。
辛辣的姜味和甜腻的糖香渐渐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顾安东看着锅里翻滚的暗红色糖水,有些出神。
或许是那个漫长的、关于死亡的梦境太过苦涩冰冷,醒来后的他,格外的贪恋这一点甜意。仿佛这入口的甘甜,能冲淡世间所有的苦难,能让他觉得,活着,终究还是值得期待的。
他盛了一碗滚烫的姜糖水,小心地吹着气,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下去。
那股热辣辣的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再扩散到四肢百骸,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熨帖了激荡过后略显空茫的心。
他救了一个孩子,也仿佛,在这一刻,更多地救赎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