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眸睁开,却没有光。
那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死寂,仿佛将峡谷中所有的灰暗与冰冷都沉淀了进去。
可偏偏在这片死寂的最深处,又有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执念的火星,在缓缓跳动,如同风中残烛。
他(或者说它)的目光,缓缓扫过闯入者——王起,慕容九与她搀扶的白素,无痕与他背负的林战。
那目光中没有惊讶,没有敌意,甚至没有任何属于“活物”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仿佛观察石头、观察尘埃般的……漠然。
然后,他的嘴唇,那干裂如同龟裂大地般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一段沙哑、破碎、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才从灵魂深处挤出的意念,直接在众人脑海中响起:
“又……来了……”
“带着……刀……带着星……带着战魔……和……污染……”
“和以前……那些……一样……”
“都……想从这里……拿走……什么……”
“但这里……只有……寂静……和……我。”
他的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万钧重量,砸在听者的心神之上。
那并非攻击,而是一种纯粹的、历经无尽岁月消磨后的“存在”本身的重量。
王起握刀的手,稳定如初。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守灵人”状态极其特殊,介于生死之间,与这片峡谷、与身后的巨碑、甚至与整个“归寂海”的寂灭规则都深深绑定在一起。
他本身可能不具备多强的攻击性,但他所代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难以逾越的屏障。
“我们并非为夺取而来。”
王起开口,声音同样平静,却带着一丝属于“孤陨”刀的凛冽,划破了对方意念中那沉重的死寂,“受初代‘渊’主指引,来此寻‘未绝之响’。”
“渊……主……”守灵人的意念波动了一下,那双死寂的眼眸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王起手中的“孤陨”刀上,“……是他的……刀意……还有……别的……”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向昏迷的白素,在她眉心的银色星痕上停留片刻,那点执念的火星似乎跳动得稍微明显了一丝。
“……被污染的星辉……可怜……又可悲……”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林战,空洞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追忆,又像是厌恶。
“战魔……呵……连这种……被诅咒的兵器……也来了……”
他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那番观察和言语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力气”。
“这里……没有你们要的……‘希望’。”他的意念重新变得断续而低沉,“只有……失败者……的墓碑……和……看守墓碑的……死人。”
“你们……走吧。”
“趁……我还……记得……怎么‘仁慈’。”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动静,仿佛又变回了一尊靠着巨碑的、布满尘埃的雕塑。
只有那极其微弱的、不屈的“回响”,依旧从他体内散发出来,证明着他并非完全的“死物”。
慕容九看向王起,等待他的决定。
眼前这守灵人显然知道很多,态度也说不上敌对,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和死寂,比直接的敌意更让人感到无力。
王起没有动。
他看着守灵人,又抬头看了看他身后那高耸的、刻满符文的暗银巨碑。
碑文古老,大多不可识,但其中一些流转微光的符文,隐隐与“孤陨”刀魂记忆中的某些碎片产生着共鸣。
“这碑,”王起忽然问道,“纪念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守灵人毫无反应。
王起继续道:“初代‘渊’主说,此地有‘未绝之响’。这‘响’,是你,还是这碑,或是这峡谷中别的什么?”
守灵人依旧沉默。
“或者,”王起的声音忽然冷了几分,手中“孤陨”刀微微抬起,刀尖指向守灵人,更准确地说,是指向他身后巨碑上某个正在缓慢流转的、特别的暗金色符文。
“这‘响’,是被你们镇压在这里的……‘敌人’?”
此言一出,守灵人那仿佛亘古不变的身躯,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虽然细微,却绝不容错辨!
那双低垂的死寂眼眸,猛地再次抬起!
这一次,那深处的执念火星骤然燃烧起来,变成两点冰冷而锐利的寒光!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无尽岁月积郁的悲愤、不甘、以及一丝近乎本能的暴怒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从这看似死寂的躯体中爆发出来!
整个广场的气温骤降!
地面上那些散发着微光的蓝色苔藓瞬间熄灭!
连空气中飘荡的“回响”都变得尖锐刺耳!
“你……知道什么?!”
守灵人的意念变得狂暴而尖锐,再不复之前的缓慢沉重,“谁……告诉你的?!‘渊’主?不……他不可能……”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王起,尤其是他手中的“孤陨”,以及他指向碑文的那份笃定。
王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压力,面色不变,只是眼神更加锐利如刀。
他方才那番话,半是推测,半是试探。
他从“孤陨”刀魂对那暗金符文的特殊感应,以及初代“渊”主留言中那含糊的“未绝之响”,结合这守灵人提到“战魔”时的复杂情绪,大胆猜测这里镇压的,或许并非单纯的“己方英灵”,而是某种与“战魔”、与那场上古大战密切相关的、极其特殊甚至危险的“存在”。
现在看来,他猜对了。
“我不需要谁知道。”
王起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刀,斩开对方狂暴的精神威压。
“刀告诉我的。碑告诉我的。你的反应……也告诉了我。”
守灵人死死盯着王起,那两点寒光剧烈闪烁,仿佛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冲突。
狂暴的气息时涨时落,显示出他状态的不稳定。
显然,王起的话,触及了某个被尘封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禁忌的核心。
良久,那狂暴的气息缓缓收敛,但守灵人眼中的寒光却未散去,反而多了一丝深沉的疲惫与……警惕。
“你……很特别。”
他的意念重新变得平缓,却更加冰冷,“比之前那些……只想着挖掘力量、寻求庇护的蠢货……聪明得多。”
“但聪明……往往死得更快。”
他缓缓站起身。
动作僵硬而缓慢,仿佛生锈的机械重新启动,关节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随着他站起,覆盖全身的厚厚尘埃簌簌落下,露出下面那残破却依旧坚硬的暗金色甲胄,以及甲胄上无数斑驳的伤痕。
他拔出了插入地面的断戟。锈迹斑斑的戟身,在脱离地面的瞬间,竟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嗡鸣!
一股惨烈、肃杀、仿佛能令星辰陨落、万物凋零的战场煞气,如同无形的风暴,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这煞气,与“归寂海”的“寂灭”不同,它充满了死亡与毁灭的活性,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与血雨腥风的腥咸!
“既然你……猜到了。”守灵人的意念冰冷如铁,“那就用你的刀……来证明。”
“证明你有资格……知道真相。”
“或者……证明你只是另一个……不自量力、妄图惊扰沉眠的……蝼蚁。”
他抬起断戟,戟尖遥指王起。
“斩断我身后的‘锁’。”
他说道,目光投向巨碑上那个被王起点出的、缓缓流转的暗金色符文,“或者……被我斩断。”
“你只有……一刀的机会。”
话音落下的刹那,守灵人身上那股惨烈的战场煞气骤然凝聚、攀升!
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上古战场中走出的不灭战神,尽管甲胄残破,兵器折断,但那身经百战、视死如归的恐怖气势,却如同实质的山岳,狠狠压向王起!
这不是简单的力量比拼,更是意志、信念、乃至各自所代表的“道”的碰撞!
慕容九和无痕被这股气势逼得连连后退,几乎喘不过气,心中骇然。
这守灵人生前的境界,恐怕高得难以想象!
王起站在煞气风暴的中心,衣袂猎猎作响,发丝狂舞。
但他的眼神,却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反而变得更加炽亮、更加沉静!
他能感受到守灵人这一击的可怕。这不仅仅是攻击,更是一种“仪式”,一种对后来者的“试炼”。
守灵人将自身残存的力量与意志,全部灌注于这一戟之中,若接不下,便是粉身碎骨,神魂俱灭;若接下,或许便能获得知晓真相的“资格”。
而他,只有一刀的机会。
王起缓缓闭上了眼睛。
体内,混沌核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逆向旋转,将所有的力量——恢复的、残留的、刚刚吸收的——全部压缩、提纯。
识海中,“孤陨”刀魂发出激昂的颤鸣,那“斩观测”、“斩逻辑”、“斩断一切”的真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奔流不息。
峡谷中微弱的“回响”,守灵人狂暴的煞气,巨碑上流转的符文,身后同伴的担忧,白素体内沉寂的星辉与污染……
所有的感知,所有的信息,都在他心中交汇、沉淀。
然后——
他睁开了眼睛。
眸中,再无万物。
只有一道光。
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切开混沌、定义虚实的……
刀光。
他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繁复玄妙的招式。
只是简简单单地,向前。
踏出一步。
然后,挥刀。
“孤陨”刀划出一道完美而简洁的弧线,迎向了守灵人那凝聚了无尽煞气与意志、仿佛能洞穿星河的……
断戟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