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格外迟。二月里的北京,寒风依旧料峭,宫墙角落的残雪未消,透着一股僵硬的冷意。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紫禁城内的人心。自腊月望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朝争,以及随后皇帝闭关西苑,大明帝国的中枢,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那最终靴子落地的声音。
坤宁宫的日子,仿佛一潭死水。自那夜皇帝突然驾临,短暂停留后,胡善祥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丝微小的变化。朱瞻基确实比以往多了几分关切,赏赐用度依旧按中宫份例,偶尔也会遣王瑾过来问安。然而,这点滴的温暖,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仅激起些许涟漪,便迅速被更深的寒意吞噬。
清宁宫那边,孙贵妃抱着日渐白胖的皇子朱祁镇,手段层出不穷。今日是皇子偶感风寒,啼哭不止思念父皇,明日是皇子梦中呓语呼唤“爹”,种种消息,总能恰到好处地传入澄心堂,也如针尖般刺穿着坤宁宫本就脆弱的平静。胡善祥冷眼旁观,心中那点因皇帝短暂回心转意而生出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希冀,也彻底熄灭了。她看清了,在拥有皇子的孙贵妃面前,自己这个无出的皇后,无论怎样表现,都已是昨日黄花,所有的温情,不过是帝王愧疚心绪下的短暂涟漪,抵不过现实利益的巨浪。
她想起那夜朱瞻基的眼泪,有愧疚,有挣扎,但更深处的,是对皇子、对“国本”的执着。她曾经幻想过,若能有一子半女,境况是否会不同?可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如果”。多年的宫廷生活,早已磨平了她的棱角,也教会了她认命。既然争不过,抢不来,何不体面地离开,既全了皇帝的难处,也给自己留最后一丝尊严。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胡善祥便起身,沐浴更衣,穿上最为庄重的皇后朝服,对着铜镜,仔细描摹着早已黯淡的容颜。然后,她铺开素笺,研墨蘸笔,一字一句,写下了那封早已在心底盘旋过无数遍的《请废后表》。字迹工整,语气平静,言词恳切,言说自己“承恩中宫,德薄位尊,多年无子,上负社稷之托,下愧陛下之恩。近又体弱多病,实难再荷母仪天下之重责”,恳请皇帝“念及国本,俯从臣妾所请,废去后位,容臣妾退居别宫,潜心修道,为陛下及皇子祈福”。
她没有哭诉,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提及半句孙贵妃或皇子,只将一切归咎于自身“无子”与“多病”。这封奏表,是她能为朱瞻基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最体面的退场方式。
当这封奏表由坤宁宫总管太监郑重呈送至澄心堂时,朱瞻基正在用早膳。他展开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殿内檀香袅袅,他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胡善祥的笔迹他是认得的,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文字,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他的心。他预料过各种局面,甚至做好了强行下诏的准备,却独独没想过,她会如此决绝而平静地,自己递上这“请废”的刀子。
是的,她一向是如此……识大体。朱瞻基放下奏表,久久无言。王瑾侍立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他知道,这天,终究是要变了。
果然,这份《请废后表》一经传出,朝堂瞬间炸开了锅。尽管众人对废后之事早有心理准备,但由皇后主动请废,性质截然不同。首辅杨士奇率领一众阁臣及科道言官,跪在澄心堂外,力陈不可。
杨士奇须发皆白,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声音沉痛却坚定:“陛下!皇后正位中宫,素无失德,岂可因无子而轻言废立?昔日宋仁宗郭后亦无子,然仁宗终未行废立之事,盖因废后乃动摇国本之举,牵涉甚广,非国家之福!今胡皇后主动请辞,其情可悯,然陛下若准之,恐天下人非议陛下薄情,亦有损圣德!还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或令皇后静养,暂不废后位,以安人心!”
老臣言辞恳切,引经据典,身后众臣亦是纷纷附和,劝谏之声不绝。澄心堂内,朱瞻基听着外面的声音,烦躁地在殿内踱步。杨士奇的话,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宋仁宗”、“薄情”、“动摇国本”,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岂不知废后之事的负面影响?但……他看向清宁宫的方向,想到孙贵妃明媚的笑脸和儿子咿呀学语的模样,想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所能带来的稳定,那颗因胡氏奏表而泛起波澜的心,又渐渐硬了起来。
“告诉杨先生他们,”朱瞻基最终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皇后的奏表,情词恳切,皆为社稷着想,朕心甚为感动。然,中宫之位,关乎国体,岂同儿戏?皇后既已表明心迹,且体弱多病,朕亦不忍其再操劳宫务。为江山社稷计,为皇后凤体安康计,朕……准其所奏。”
堂外,杨士奇等人闻言,如遭雷击,还欲再谏,却见王瑾已经捧着拟好的诏书走了出来。尘埃,就此落定。
……
宣德三年二月,皇帝正式下诏,准皇后胡氏所请,废去其后位。诏书中极尽褒扬胡氏“谦冲自牧,贤良淑德”,将废后缘由归于其“固请”及“为社稷祈福”之深明大义,并特赐其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师”,一切用度仍按皇后标准供给,以示优容。
同日,另一道册立皇后的诏书颁行天下,立贵妃孙氏为皇后,正位中宫,入主坤宁宫。一场牵动朝野数月的国本之争,以这样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残酷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长安宫,虽非冷宫,但其“静慈仙师”的名号,已昭示了女主人的命运。胡善祥——如今已是静慈仙师,平静地接旨谢恩,迁出了居住多年的坤宁宫。她褪下皇后冠服,换上一身素淡的道袍,青灯古佛,开始了她漫长的幽居岁月。宫中旧人见她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淡然,心中更是唏嘘不已。
而坤宁宫,则迎来了它的新主人。孙皇后抱着儿子,接受着六宫嫔妃和内外命妇的朝拜,凤冠霞帔,光彩照人。 多年的夙愿,终于得偿,她的脸上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喜悦与得意。朱瞻基看着这一幕,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对孙氏母子更是怜爱有加。
然而,在夜深人静之时,朱瞻基独坐澄心堂,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胡善祥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以及那封字字诛心的《请废后表》。他得到了想要的稳定和名分,却失去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那份对胡氏的愧疚,如同鬼魅,并未因她的退让而消散,反而更深地植根于他心底。他知道,满朝文武,乃至天下士民,此刻虽不敢言,心中又会如何评判他这位“效仿宋仁宗”却终究废后的皇帝?
“静慈仙师……”他喃喃念着这个封号,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苦笑。这或许,是他能为那个温婉却命薄的女人,所做的最后一点、也是微不足道的补偿了。帝国的车轮依旧向前,只是这宫阙深处,又多了一段无法言说的悲欢离合。而这场废立风波所带来的余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