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怂了”两个字从龙金彪嘴里挤出来，他挺直的脊梁像是被瞬间抽走了骨头，整个人都垮了下去。
他颓然陷进沙发，不再看赵美兰，只是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吞云吐雾。
烟气升腾，那张脸在烟雾后扭曲，写满了不甘，更写满了无力。
顾建军的心，像是被浸入了冰水，一寸寸凉透。
他懂龙金彪。
这不是怂。
这个在刀口舔血半辈子的男人，骨头比谁都硬。
他是真的怕了。
怕那个名为“二百四十万美元”的天文数字。
那不是一股狠劲就能填平的鸿沟，那是足以将人碾成粉末的泰山。
连龙金彪都怕了，这件事，就真的到头了。
他望向自己的妻子，嘴唇翕动，想说点什么。
“美兰，要不算了……”
“咱们先做黑白电视机也挺好……”
可他迎上赵美兰的目光时，所有劝慰的话都死在了喉咙里。
赵美兰的脸上没有怒火，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的平静，仿佛一种宣告。
宣告龙金彪的退缩，早已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龙金彪，看着他指间的烟蒂燃到了尽头。
“龙爷。”
她开口，声音不响，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为之一振。
“我理解你的决定。”
龙金彪猛地抬头，眼神里混杂着惊愕与羞愧。
“你……不怪我？”
“不怪。”赵美兰摇头，“生意就是生意，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你没有错。”
她语气一顿，眼神却骤然锋利。
“但是，你不敢赌，我敢。”
“彩色电视机的项目，我不会停。”
“什么？！”
顾建军和陈建华同时失声。
龙金彪也僵住了，他无法理解地盯着赵美兰：“赵总，你这是什么意思？没了我的钱，你怎么……”
“龙王集团，可以不做。”
赵美兰的视线缓缓扫过三人，最后，像一枚钉子，钉在龙金彪的脸上。
“我，赵美兰，要做。”
每一个字，都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所以，我有个提议。”
“从今天起，公司业务，一分为二。”
“龙王集团，继续经营‘龙王’品牌，主攻录音机和音响市场。这块业务已经成熟，利润稳定，由龙爷你来主导，陈工提供技术支持。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能把它做到全国第一。”
龙金彪听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这不是散伙是什么？
“那……那你呢？”他喉结滚动，艰难地问。
赵美兰的嘴角，勾起一道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是压不住的野心和自信。
“我，从龙王集团剥离。”
“我将以个人名义，成立一家新公司，专攻彩色电视机。”
“新公司的所有投资，所有风险，我一个人承担。”
“当然，未来所有的利润，也归我个人。”
这句话，比二百四十万美元的报价单更像一颗炸雷，在顾建军和龙金彪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单干！
她要一个人单干！
她要一个人，去扛那座名叫“七百万”的大山！
她彻底疯了！
“美兰！你疯了！”顾建军再也绷不住了，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失控地摇晃，“你哪来那么多钱！我们把所有钱都掏出来，连个零头都不够啊！你这是拿命去填窟窿啊！”
他眼眶烧得发烫，声音都变了调。
他不是心疼钱，他是真的怕。
怕这个无所不能的妻子，被那个过于伟大的梦想，活活压死！
龙金彪也猛然起身，眼神痛苦而挣扎。
“赵总，你这是在逼我！”
“你明知道，你才是龙王集团的主心骨！你走了，这摊子就是个空壳子！”
“何况你一个人，钱从哪儿来？人从哪儿来？你告诉我！”
他无法接受，这个他决心用命去追随的女人，转眼就要将他甩下战车。
面对两个几近失控的男人，赵美兰冷静得可怕。
她轻轻拨开顾建军的手，看向龙金彪，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龙爷，你错了两点。”
“第一，我不是散伙，只是换个合作方式。”
“我提议，龙王集团以技术和品牌入股我的新公司，我给龙王集团20%的干股。这百分之二十，是你的，是陈工的，也是建军的。”
“换句话说，我赢了，你们躺着分钱。我输了，你们毫发无伤。”
龙金彪彻底愣住了。
风险她一个人扛，利润却要分给他们一大块蛋糕。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生意？
“第二，”赵美兰的声音陡然锐利，“谁说我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看向从始至终沉默不语，但镜片后的目光却一直在剧烈闪烁的陈建华。
“陈工，我问你，钱和设备，我来解决。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啃下彩色电视机这块硬骨头？”
陈建华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颤。
他的内心，远比龙金彪更煎熬。
那是技术人员对更高维度造物的原始渴望。
龙金彪的退缩，让他如坠冰窟。
而赵美兰此刻的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所有迷雾与压抑！
钱？设备？
那与他无关！
他只关心，能不能亲手触摸到那个代表时代顶点的技术！
他猛地抬头，扶了扶眼镜，那双书生气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亮。
没有任何犹豫，他是吼出了那三个字。
“我愿意！”
这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龙金彪和顾建军的心口。
赵美兰笑了。
她就知道，技术狂人，无法拒绝这样的“传道”。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自己丈夫的脸上。
那个眼眶通红，满心都是担忧的男人。
她没有问他“愿不愿意”，而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直接下达了任命。
“建军，我的新公司，缺一个后勤总监，兼工会主席。”
“这个位置，我只给你留着。”
顾建军的大脑，嗡的一声。
他看着妻子，看着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熟悉的，决定一切的表情。
他瞬间就懂了。
她不是在商量。
她是在通知。
无论她要去哪里，无论那条路有多疯狂，多危险。
他的位置，永远在她身边。
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一股滚烫的热血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热血里，是万丈豪情，更是无尽的骄傲。
对啊！
他顾建军是谁？
他是赵美兰的男人！
是她亲口封的“定海神针”！
主帅要去冲锋，他这根定海神针，怎能不随军出征？！
他猛地一挺胸膛，用尽毕生的力气吼了出来。
“干！美兰！老子跟你干！”
“不就是单干吗！我陪你！”
“你没钱，我陪你去要饭！你输了，我顾建军这条命，陪你一起赔！”
吼声如雷，掷地有声。
一旁的龙金彪，看着眼前这“君臣一心，夫唱妇随”的画面，彻底傻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错了片场的丑角。
一个因为胆怯，而被这个疯狂的时代战车，无情甩下的……懦夫。
一股无法言喻的羞耻和悔恨，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