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军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亲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弟弟。
另一边，是掏心掏肺对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家从泥潭里拽出来的媳妇。
他被夹在中间，两头都是肉，怎么动都疼。
“妈，美兰她做生意……其实也挺累的……”他试图解释，声音干涩，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桂花尖锐的声音打断。
“辛苦？她能有多辛苦！”
李桂花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刻薄的嫉妒。
“我可都听说了！不就是动动嘴皮子，让那几个孩子在摊子前头一站，钱就跟长了腿似的往口袋里钻！这么轻松的活，让你弟弟去，他一准比谁干得都好！”
那语气，理直气壮，仿佛赵美兰挣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就是啊，哥！”小叔子顾建国把胸膛一挺，脖子伸得老长，满脸都是不服气，“连卫国一个小屁孩都能站着挣钱，我一个大小伙子，还能不如他？我看嫂子就是偏心！宁可带着外人发财，也不带自家人！”
他口中的“外人”，指的正是林深。
两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整个院子的空气，降至冰点。
赵美兰脸上那点仅存的客套笑意，一丝一丝地消失了。
她抬起眼，目光冷得像冬日的井水，直直地看向顾建国。
“你的意思是，我儿子林深，是外人？”
顾建国被她看得脖子一缩，心头发毛，但话已出口，只能梗着脖子嘴硬。
“他本来就是野种！”
“啪——！”
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毫无征兆地炸响在院中。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出手的，不是赵美兰。
是顾建军！
他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抽在了自己亲弟弟的脸上，手掌都震得发麻。
这个一向老实的男人，此刻气得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顾建军指着顾建国的鼻子，手指都在抖。
“林深，是我顾建军的儿子！是我家的人！谁他妈再敢说一个字，老子撕了他的嘴！”
这一个多星期，林深是怎么顶着太阳，在摊子上当活衣架一站就是一天，他全看在眼里。
这个继子，话不多，却比谁都懂事，比谁都肯吃苦。
他顾建军，对这个孩子的偏见在慢慢消失！
现在，他亲弟弟当着他的面，用最恶毒的词戳他心窝子，这比抽他自己的脸还让他难受！
顾建国捂着肿胀起来的脸，彻底被打懵了。
火辣辣的剧痛从脸颊蔓延到整个脑子。
他不敢相信，那个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的大哥，竟然会为了一个拖油瓶，动手打他！
“哥！你打我？你为了一个野种打我？！”他失声尖叫。
“你再说一句！”顾建军怒火攻心，扬起手又要扇下去。
“够了！”
李桂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怪叫一声扑上去，死死抱住顾建军要再次扬起的手臂。
下一秒，她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双腿乱蹬，蒲扇般的大手“啪啪”地拍着地面，尘土飞扬。
“作孽啊！我的老天爷啊！老大被狐狸精迷了心窍，要打死自己的亲弟弟了啊！我这老婆子不活了！干脆降道雷下来劈死我算了！”
她一边哭嚎，一边用淬了毒的眼神去剜赵美兰。
在她看来，儿子会变成这样，全都是赵美兰这个女人在背后教唆！
陈小兰也立刻心领神会，一屁股坐在李桂花身边，哭天抢地：“没法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当哥的挣了大钱，就要把我们这些穷亲戚往死里逼啊！”
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哭声、骂声、嚎叫声响成一片。
左邻右舍听到动静，都悄悄扒着门缝，伸长了脖子往里看热闹。
赵美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拙劣闹剧。
直到院子里的哭嚎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才轻飘飘地开了口。
“哭完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带着冰碴子，让院子里的哭声戛然而て止。
李桂花和陈小兰都用红肿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
赵美兰看都没看她们，目光直接落在了还捂着脸的顾建国身上。
“你说，你想跟着我干活挣钱，是吧？”
顾建国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行啊。”
赵美兰吐出两个字，轻得像羽毛，却砸得院子里的人心头一跳。
“我可以给你个机会。”
李桂花和陈小兰的哭声憋了回去，脸上立刻迸发出狂喜。
顾建军也懵了，他完全没想到赵美兰会松口。
“美兰，你……”
“你先别说话。”赵美兰抬手打断他，视线依旧锁定着顾建国，“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这儿不养闲人。想从我这儿拿钱，就得拿实实在在的力气来换。”
“没问题！嫂子你放心！”顾建国立刻拍着胸脯，把脸上的疼都忘了，“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我别的没有，就是力气大！”
他以为赵美兰是要让他去摊子上吆喝卖货，那活儿，站着就把钱挣了，多美。
“好，这可是你说的。”
赵美兰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正好，我这两天有一批货要处理。明天一早，你跟我去县城。活儿干得漂亮，钱，少不了你的。”
“真的？”顾建国和陈小兰的眼睛“蹭”地一下就亮了。
“我赵美兰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那……那工钱……”陈小兰搓着手，迫不及待地问。
“按劳分配。”赵美兰淡淡道，“干得多，拿得多。干不好，一分钱没有。要是敢偷懒耍滑，弄坏了我的货，那就照价赔偿。”
“行！没问题！”顾建国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李桂花也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破涕为笑，拉着顾建军的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建军啊，你看，妈就说你媳妇是个明事理的好媳妇嘛！一家人，就该这么互帮互助，日子才能越过越红火！”
顾建军看着赵美兰，心里却直犯嘀咕。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以他对美兰的了解，她可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更不是会吃亏的主儿。
她这么轻易就答应，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婆家三人，顾建军“砰”地一声关上院门，急吼吼地冲到赵美兰跟前。
“美兰，你咋真答应了？建国是啥样的懒骨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干个啥！”
“我就是知道他什么都干不了，才让他干的。”
赵美兰慢悠悠地坐回小板凳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
“啊？”顾建军彻底糊涂了。
赵美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淡然。
“你啊，就是心太软。”
“你那个好妈，还有你那个好弟弟，今天为什么来？不就是看我们挣了两个钱，眼红了，想来不劳而获，分一杯羹吗？”
“你今天要是硬邦邦地把他们顶回去，他们只会觉得我们发了财就六亲不认，觉得是我这个嫂子在中间挑唆。你妈那种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能在村里给你演上一个月不重样。”
顾建军沉默了。
他知道，赵美兰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所以，堵不如疏。”赵美兰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他不是觉得挣钱容易吗？”
“行啊，我就给他这个机会，让他亲身体验一下，这钱，到底是怎么一分一分挣回来的。”
“刀子，只有割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
“不让他自己去出一次力，流一身臭汗，吃一回苦头，他永远不知道天高地厚，永远觉得我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赵美兰站起身，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针。
“我就要让他自己干，自己摔跟头，自己哭着喊着跑回来说‘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到那个时候，你再看看，你妈，你弟媳，还有没有脸，来咱们家门口哭天抢地！”
顾建军听得喉咙发干，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看着自家媳妇平静的侧脸，第一次发现，她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深处，藏着他从未读懂过的锐利和锋芒。
这哪里是给机会。
这分明是挖好了一个坑，就等着他那个蠢弟弟自己欢天喜地地跳进去，再亲手把土给埋上！
这手段，简直是杀人诛心！
“行了，别傻站着了。”赵美兰拍了拍手，打破了他的思绪，“明天，有好戏看了。”
“你去，把咱家那辆快散架的板车拾掇拾掇，加固一下。明天，让你那个力气大的好弟弟，好好给你露一手。”
顾建军看着她走进屋里的背影，又咽了口唾沫。
不知为何，他现在，对明天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他实在太想看看，自己那个眼高于顶、游手好闲的亲弟弟，在赵美兰的手底下，到底能撑过几个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