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早晨,上海起了薄雾。
未来科技大厦顶层,乔卫东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雾中的陆家嘴。
那些平日里棱角分明的摩天大楼,此刻在雾中只剩下朦胧的轮廓,像是海市蜃楼。
他手里拿着一份刚签完字的文件——与江氏集团深度整合的最后一批法律文书。签完这个,意味着他在魔都的商业布局基本完成。
精言、江氏、未来科技,三家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铁三角,足以支撑他在这个城市的任何野心。
但乔卫东此刻想的不是商业。
他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
里面不是文件,是一个黑色的皮质旅行包,不大,但看起来很结实。
他拉开拉链,开始往里面放东西: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一个洗漱包,一台轻薄笔记本,还有一本徐丽写的《新型亲密关系的心理学观察》——他还没看完。
手机震了震,是助理发来的消息:“乔总,飞机已经安排好,随时可以起飞。目的地还是按照您说的,先到乌鲁木齐?”
乔卫东回复:“对。另外,帮我查一下,最近一个月内,新疆有没有什么摄影展或者艺术活动,特别是和纪实摄影相关的。”
“好的,马上查。”
放下手机,乔卫东继续收拾。他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影集——不是买的,是他自己打印的。
里面是黄玫瑰那些作品的照片,他让助理从展览图录里扫描下来,做成了这本册子。
他翻开册子,停在《自观》那一页。破碎的镜子,破碎的背影,那只搭在镜边的手。
看了很久。
敲门声响起。
“进。”
徐丽推门进来。她今天穿着米色的针织衫和长裙,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听说你要走?”她问,声音平静。
乔卫东点点头:“出去转转。”
“去找黄玫瑰?”
“算是吧。”乔卫东合上册子,“也不完全是。就是觉得在魔都待久了,想出去透透气。”
徐丽走到办公桌前,把纸袋放在桌上:“这是我之前采访黄玫瑰的完整录音和笔记。比杂志上那篇文章详细得多。你……也许用得上。”
乔卫东有些意外:“你不拦我?”
“我为什么要拦你?”徐丽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下,“你是成年人,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我说过,黄玫瑰像一面镜子。也许你去见她,能照见一些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东西。”
乔卫东拿起纸袋,很沉。
“她上周给我发过一封邮件,”徐丽继续说,“说她要进北疆拍一个系列,关于即将消失的游牧生活。可能会去两三个月,没有信号,联系不上。”
“具体去哪儿?”
“没说。”徐丽看着他,“但以她的性格,应该会去最偏远的、游客不去的地方。可能是阿勒泰的深山里,也可能是塔克拉玛干边缘的某个村落。”
乔卫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那正好。我也想去那种地方看看。”
“你真的想好了?”徐丽问,“乔卫东,你现在的生活很复杂,但至少稳定。黄玫瑰……她不一样。她可能会把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打碎,包括你那套精心维护的‘系统’。”
“我知道。”乔卫东说,“但有时候,打碎也不是坏事。”
徐丽深深看了他一眼,站起来:“那就去吧。注意安全。新疆那边早晚温差大,多带点厚衣服。”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对了,江莱昨天找我,说想跟我学心理学。你说她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乔卫东笑了:“她可能就是好奇。”
“也许吧。”徐丽推开门,“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好。”
徐丽走后,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乔卫东继续收拾行李。他把徐丽给的纸袋放进旅行包,想了想,又拿出手机,打开那个“重要关系协调系统”。
系统显示,未来一个月,他原本有十几个安排:和宋倩陪英子去看天文展,和童文洁庆祝她工作室第一单完成,陪顾佳去杭州看新茶山,参加江莱俱乐部的年终庆典,和甘敬去听一场音乐会,和王漫妮、钟晓芹的定期聚会……
现在,这些都要推迟或取消了。
他点开群发功能,给所有人在系统里留了言:“临时有事出差,归期不定。原定安排需要调整,抱歉。具体时间等我回来再定。有事随时联系。”
发完,他关掉系统,把手机调成静音。
不是逃避,是暂时放下。
他需要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去面对一些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计算的人和事。
比如黄玫瑰。
比如北疆的雪山和草原。
比如那些即将消失的生活方式。
……
下午三点,乔卫东拎着旅行包下楼。司机已经在门口等着。
“去机场?”司机问。
“不,先去个地方。”乔卫东说了一个地址。
车子穿过市区,开往m50创意园区。乔卫东让司机在门口等,自己走了进去。
黄玫瑰的展览已经撤了,那个展厅现在空荡荡的,正在准备下一个展览。乔卫东站在展厅门口,看着里面工人在搬新的展板。
“找黄老师?”旁边一个声音响起。
乔卫东转头,是上次那个接待的小姑娘。
“她来过吗?”乔卫东问。
“前几天来过一次,把剩下的照片都搬走了。”小姑娘说,“走的时候说,可能很久不会回上海了。”
“她有没有说去哪儿?”
小姑娘摇头:“黄老师从来不说自己的行程。不过……”她想了想,“我听她打电话的时候提过一句‘喀纳斯’,不知道是不是要去那里。”
喀纳斯。新疆阿勒泰地区。
乔卫东点点头:“谢谢。”
他转身要走,小姑娘忽然叫住他:“先生,您是黄老师的朋友吗?”
“算是吧。”乔卫东说。
“那……如果您见到她,能不能告诉她,她的照片我很喜欢。”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我看不太懂,但每次看都觉得心里很安静。谢谢她。”
乔卫东看着这个年轻女孩真诚的眼睛,心里一动。
“好。”他说,“我一定转告。”
离开创意园区,车子开往浦东机场。路上,乔卫东看着窗外飞逝的城市景象,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出发。
手机一直在震,但他没看。
到了机场,私人飞机的候机楼里,助理已经等在那里。
“乔总,都安排好了。飞机一小时后起飞,到达乌鲁木齐是晚上十点左右。酒店已经订好,车也备好了。您是要在乌鲁木齐休整一天,还是直接转机去阿勒泰?”
“直接转。”乔卫东说,“安排最早的一班。”
“好的。”助理记录,“还有,刚才宋倩女士、童文洁女士、顾佳女士、江莱女士都打来电话,问您去哪儿。我说您出差,具体行程保密。”
“谢谢。”
“另外,”助理犹豫了一下,“彭佳禾从美国打来电话,说圣诞节要回来,问您能不能陪她。”
乔卫东算了算时间,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
“到时候我应该回来了。”他说,“你帮我记着,圣诞节那周空出来。”
“好的。”
办完所有手续,乔卫东走进候机室。这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巨大的落地窗外,能看到停机坪上他的私人飞机——白色的机身,尾翼上是未来科技的标志。
他坐下来,打开徐丽给的纸袋,开始看那些采访笔记。
徐丽的字很工整,记录得很详细:
第一次采访,2023年8月15日,下午3点,黄玫瑰工作室。
问:为什么选择摄影?
答:因为沉默。摄影是沉默的艺术。文字太吵,音乐太满,只有摄影,可以安静地呈现。你看一张照片,可以看五分钟,也可以看五小时。它就在那里,不催促,不解释。
问:你的作品总是关于孤独。你害怕孤独吗?
答:不害怕。我享受孤独。孤独是自由的代价,也是自由本身。只有孤独的时候,你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问:那爱情呢?爱情不是一种连接吗?
答:(笑)爱情是最深的孤独。两个人越近,越会发现彼此之间的鸿沟。你看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最后往往伤得最深。因为他们以为可以跨越孤独,其实不能。
问:所以你不需要爱情?
答:我需要,但我不要。这是两回事。我需要水才能活,但我不需要掉进海里淹死。
乔卫东看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需要,但我不要。
这话说得决绝,但也说得清醒。
他继续往下看。
第二次采访,2023年8月22日,上午10点,外滩某咖啡馆。
问:有人批评你的作品回避现实,你怎么看?
答:什么是现实?高楼大厦是现实,菜市场也是现实;股票涨跌是现实,一片落叶也是现实。他们说的现实,只是他们想要的现实。我拍的是被忽略的现实。
问:那你觉得什么是被忽略的?
答:那些安静的、缓慢的、即将消失的东西。这个时代太快了,大家都在往前跑,但很少人回头看。我在回头,在看那些被甩在后面的人和事。
问:这种关注,会不会很沉重?
答:沉重是生命的本质。轻松才是幻觉。承认沉重,才能活得真实。
笔记还有很多页,乔卫东一页页翻着。透过这些文字,他仿佛能看到黄玫瑰坐在对面,用那种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着这些近乎偏执的观点。
偏执,但迷人。
就像她照片里那些破碎的、孤独的、美得让人心痛的画面。
广播响起,提醒登机。
乔卫东收起笔记,拎起旅行包,走向登机口。
空乘在舱门口迎接:“乔先生,欢迎登机。飞行时间大约四个半小时。需要什么随时叫我。”
乔卫东点点头,走进机舱。飞机内部装修得很舒适,但他今天没什么心情享受。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系好安全带。
飞机开始滑行,加速,起飞。
失重感传来的那一刻,乔卫东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上海,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久违的兴奋感——不是商业谈判成功的兴奋,不是感情有进展的兴奋,而是一种纯粹的、对未知的期待。
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黄玫瑰。
不知道即使找到了,会发生什么。
也许就像徐丽说的,黄玫瑰会把他现有的一切打碎。
但也许,打碎之后,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飞机爬升到云层之上,阳光毫无遮挡地照进来。乔卫东打开遮光板,看着外面般的云海,想起了黄玫瑰的一句话:“云是天空的孤独,海是地球的孤独。而人是行走的孤独。”
他拿出手机,开机。几十条未读消息跳出来。
有宋倩的:“出差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童文洁的:“老乔,你跑哪儿去了?神神秘秘的。”
顾佳的:“茶厂新茶我给你留了一罐,回来尝尝。”
江莱的:“别死在外面!我还等你回来试新车呢!”
徐丽的:“笔记看完了吗?有什么感想?”
甘敬的:“巴黎的展延期了,等你回来再定时间。”
王漫妮和钟晓芹的群消息:“乔大哥又玩失踪?”
彭佳禾的:“干爹!我论文得奖了!你快回来给我庆祝!”
还有英子的:“老爸,你去哪儿了?我妈说你出差,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乔卫东一条条看过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些人,这些牵挂,是他现在生活的全部。
但也许,他可以暂时离开一下。
去一个没有这些人、这些牵挂的地方。
去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他给所有人回了同一条消息:“去采风,找点灵感。很快回来。”
然后关掉手机。
空乘走过来:“乔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
“威士忌,加冰。”
“好的。”
酒来了,乔卫东慢慢喝着,看着窗外的云海。机舱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
他想起前世跳楼前的最后一刻。那时他觉得人生完了,没意思了。
现在呢?
现在他坐在私人飞机里,飞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去寻找一个可能根本不想见他的女人。
但就是这种未知,让他觉得活着。
活着,不是按部就班,是还有冲动,还有好奇,还有想去探索的欲望。
四个半小时的飞行,乔卫东睡了一会儿,醒来看了一会儿黄玫瑰的照片,又看了一会儿徐丽的笔记。
飞机开始下降时,空乘来提醒系好安全带。
乔卫东看向窗外,下面是连绵的山脉,在夕阳下呈现出金红色。这就是新疆了,辽阔,苍茫,和他熟悉的上海完全两个世界。
飞机降落在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乔卫东下了飞机,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果然比上海冷多了。
助理安排的司机已经在等了,是个维吾尔族小伙子,叫艾力,普通话说得不错。
“乔先生,去酒店吗?”
“不,”乔卫东说,“去最近的租车公司。我要租一辆越野车。”
艾力愣了一下:“您要自己开车?这边路况复杂,还是我给您开吧。”
“不用。”乔卫东说,“你把酒店地址给我就行。车我自己开。”
艾力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乔卫东的眼神,没再说下去。
租车公司就在机场附近。乔卫东选了一辆黑色的丰田陆地巡洋舰,检查了车况,付了押金。
“您要去哪儿?”租车公司的人问,“需要导航吗?”
“阿勒泰。”乔卫东说,“导航我有。”
他打开手机地图,输入“喀纳斯”,显示距离七百多公里,开车要十多个小时。
“您一个人开这么远?”租车公司的人有点担心,“要不等明天白天再走?晚上山路不好开。”
“没事。”乔卫东说,“我有经验。”
这话不是吹牛。前世他喜欢自驾,去过川藏线,去过青藏线,新疆的路虽然没开过,但他相信自己的驾驶技术。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等。
那种想要立刻出发、立刻上路的冲动,已经很久没有了。
办好手续,乔卫东把行李扔上车,坐进驾驶座。车内还有新车的气味,方向盘握在手里的感觉很实在。
他启动车子,打开导航,驶出机场。
乌鲁木齐的夜晚很冷清,街道宽阔,灯光稀疏。和上海那种密不透光的繁华完全不同。
乔卫东打开车窗,冷风灌进来,带着干燥的尘土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由的味道。
孤独的味道。
也是黄玫瑰照片里的味道。
车子驶上高速,向着北方,向着阿勒泰,向着喀纳斯,向着那个可能在也可能不在的女人,疾驰而去。
夜色浓重,前路漫长。
但乔卫东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段路,心里异常平静。
他在追逐一朵带刺的玫瑰。
也在追逐那个可能被自己遗忘已久的、纯粹的自我。
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他不知道。
但他想,只要还在路上,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