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云中学的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宿命般的粉笔灰味儿，还混着点食堂飘来的、疑似隔夜油条的陈腐气息。林远站在高二七班教室门口，手里攥着教案，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转了三圈，愣是没找到半点英勇就义前的悲壮感，反而更像即将踏入雷区的工兵，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线上。
门内，是熟悉的、如同即将煮沸高压锅般的嗡嗡低语。李浩和他的“哼哈二将”——张强和王磊——盘踞在教室后排，像三块充满不稳定化学物质的危险品。林远的视线精准地、带着点神经质地锁定了李浩的后脑勺。那脑袋今天看起来格外桀骜，发茬根根竖起，像只炸毛的刺猬，无声地宣告着“老子心情依旧不爽，生人勿近”。
林远脑子里循环播放着昨天操场看台上李浩最后那个复杂到堪比摩斯密码的眼神，以及他冲下台阶时那仿佛要踏碎大地的沉重脚步。赌注太大了。赌的是积分制的生死，赌的是他这个菜鸟班主任最后一点可怜的威信，甚至……赌的是今天能不能安然无恙地站着走出这间教室。他感觉自己的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开始表演熟悉的痉挛式疼痛交响曲。
“稳住，林远，稳住！”他给自己打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最坏也就是再被揪一次领子嘛，一回生二回熟……” 这自我安慰苍白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他挺了挺其实并不存在的胸膛，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推开了教室门。
“上课！” 声音努力拔高，试图穿透那层无形的噪音屏障。
稀稀拉拉的“老师好”回应着，带着敷衍的拖腔。李浩没回头，只是懒洋洋地把原本架在桌上的腿放了下来，算是个姿态。张强和王磊这对活宝，照例开始了他们的保留节目——用课本做掩护，在桌子底下进行一场无声却激烈的、关于谁昨天游戏里抢了谁人头的控诉与反控诉。张强用胳膊肘猛顶王磊，王磊不甘示弱地回敬一脚，两人挤眉弄眼，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嗤嗤”怪笑，像两只试图在课堂上打洞的土拨鼠。
来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林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眼角余光死死钉在李浩身上。昨天那番掏心掏肺（外加差点挨揍）的“领袖论”，是变成了醍醐灌顶的圣水，还是化作了过耳即忘的西北风？成败在此一举！他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后背的冷汗已经开始不争气地渗出。
李浩依旧维持着那副“老子天下第一酷”的坐姿，侧对着后方。张强和王磊的“桌下全武行”动静似乎更大了点，王磊甚至发出了一声没憋住的、介于放屁和嗤笑之间的怪响。
就在林远绝望地以为昨天的口水全白费了，甚至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排练“如何优雅而不失尊严地躲过飞来的粉笔头或课本”时，李浩动了。
不是那种大幅度的、充满攻击性的动作。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戾气，侧了侧头。眉头瞬间锁死，拧成一个杀气腾腾的“川”字。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棱子，又像烧红的烙铁，精准无比地、无声地钉在了张强和王磊的后脑勺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正顶得兴起的张强动作猛地僵住，像被人按了暂停键。王磊那声怪笑也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倒吸气。两人如同被无形的寒流瞬间冻僵，脖子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僵硬的速度，一寸寸地扭了过来，正对上李浩那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赤裸裸威胁的眼睛。
李浩的嘴唇几乎没动，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低沉、短促、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呵斥：
“闭、嘴！想、死、啊？”
声音不大，像毒蛇吐信，嘶嘶作响，却清晰地穿透了前排几个学生的窃窃私语，精准地砸在张强和王磊的耳膜上。
“轰！”
一股无形的冲击波在A组后排炸开。张强和王磊的脸色“唰”一下白了，比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还白。两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缩回座位上，腰杆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叠放在桌面上，眼睛死死盯着黑板，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朵绝世奇葩。刚才的嬉皮笑脸、勾肩搭背瞬间蒸发，速度快得像被按了删除键。世界安静了。后排那片属于A组的区域，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落针可闻的沉默。
林远：“！！！”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坐了一趟垂直过山车，刚刚还坠入深渊，瞬间又被抛上云端！一股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他差点没控制住表情管理当场笑出声！他赶紧用力咳嗽一声，借转身写板书的动作，掩饰住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和可能有点湿润的眼角。
天！地！良！心！
李浩居然……真的管了！用他李浩的方式，简单、粗暴、高效，但确确实实管住了！虽然那句“想死啊”让林远这个人民教师听得眼皮直跳，但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这简直是继女娲补天、盘古开天之后，林远职业生涯中见证的第三大奇迹！
接下来的课堂，对林远来说，简直如同从地狱一步跨入了……嗯，至少是人间。虽然吴明依旧戴着半边耳机，手指在桌下神经质地敲击着不存在的键盘（大概在脑内复盘游戏）；陈小雨依然侧着脸，目光飘向窗外不知名的远方，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边缘无意识地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b组和c组也偶尔有些小骚动。但A组那块区域，尤其是张强和王磊周围，简直成了纪律模范区！两人坐得如同等待检阅的标兵，目不斜视，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李浩本人则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酷哥姿态，偶尔不耐烦地用笔敲敲桌子，或者冷冷地扫视一下组内其他蠢蠢欲动的成员，效果拔群。
林远感觉自己讲课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思路也顺畅了不少。他甚至尝试着抛出了两个稍微需要点思考的小问题，虽然响应者依旧寥寥，但至少没人故意捣乱把问题引向不可描述的方向了！这进步，足以让他热泪盈眶（在心里）。
时间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和平的氛围中流淌。当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时，林远竟然产生了一种意犹未尽的错觉。
“好，同学们，下课之前，我们照例总结一下本堂课的积分情况。” 林远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他拿起那本承载着班级命运（和他饭碗）的积分记录册，煞有介事地翻开。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好奇、算计、麻木、还有后排A组区域那几道带着点紧张和期待的视线。
“首先，课堂纪律分。” 林远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刻意在A组区域多停留了一秒。张强和王磊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整体……有进步。” 他斟酌着用词，“特别是——”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制造悬念。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粉笔灰落地的声音。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林远的目光，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最终精准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后排那个依旧一脸“老子不在乎”但实际上耳朵尖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的身影上。
“——A组！” 林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今天A组的课堂纪律，堪称表率！无人交头接耳，无人搞小动作，全程专注！值得表扬！”
A组几个成员，尤其是张强和王磊，脸上瞬间闪过“劫后余生”和“难以置信”混合的复杂表情。李浩依旧维持着酷哥脸，只是下颚线似乎绷得更紧了点。
“而这其中，” 林远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洪亮、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众人的神经上，“李浩同学的表现，尤为突出！”
“唰！”
几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唰”一下全集中到了李浩身上！惊讶、好奇、探究、难以置信……李浩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那副“老子不在乎”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
林远无视李浩瞬间变得有些不自在的坐姿，继续他的“颁奖词”，语气真诚而热烈：“作为组长，李浩同学展现出了非常难得的**领导力**和**责任感**！他主动约束组员，有效维护了小组的纪律和荣誉！这种自觉担当、为集体着想的行为，正是我们积分挑战赛所倡导的团队精神的核心体现！”
领导力？责任感？自觉担当？为集体着想？
这些词从林远嘴里蹦出来，安在李浩身上，其违和程度不亚于给霸王龙套上hello Kitty的围裙！全班同学的表情管理集体失控，嘴巴微张，眼睛瞪圆，仿佛集体目睹了UFo降临教室。后排李浩的几个小弟，如赵猛之流，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互相交换着“卧槽！浩哥牛逼！”的眼神，与有荣焉。
“因此！” 林远猛地一挥手，如同指挥千军万马，气势如虹，“为了表彰李浩同学展现出的卓越**领导力**，为了鼓励这种积极维护集体荣誉的行为，我决定——在此次A组应得的课堂纪律满分基础上，额外奖励A组**10分**的‘领导力附加分’！”
轰——！！！
平地一声惊雷！
整个高二七班，瞬间炸了！
“附加分？！10分？！我没听错吧？”
“靠！还能这么玩？！”
“领导力附加分？给……给浩哥？？”
“10分啊！这得做多少作业才能挣回来？！”
“A组这下牛逼大发了！”
惊呼声、倒抽冷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瞬间淹没了教室。如同平静的池塘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水花四溅，涟漪狂卷。所有人都被这前所未有的操作震懵了！积分制运行以来，加分扣分都在规则框定的条条框框里，这“领导力附加分”简直是开辟了新大陆！还是指名道姓、浓墨重彩地颁给了昨天差点跟老师上演全武行的李浩！
风暴的中心，李浩本人，彻底石化了。
他脸上的表情堪称史诗级的精彩瞬间回放：
1. 错愕：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嘴巴微张，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离谱的笑话。领导力？附加分？还10分？这老林头是不是昨天被他吓出脑震荡了？
2. 茫然：大脑cpU明显过载，一片空白。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那10分是真实存在的吗？
3. 一丝扭曲的得意：尽管他极力压制，但那微微上扬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嘴角弧度，和眼底一闪而逝的亮光，还是出卖了他内心深处那点被当众认可、被高度评价（尤其是用了“卓越”、“领导力”这种词）所带来的、隐秘而巨大的满足感。像干涸的河床突然被注入了一股清泉，虽然别扭，但……感觉不赖？
4. 强装镇定：所有情绪最终被强行压下，汇聚成一层更厚的冰壳。他猛地低下头，胡乱地翻着桌上那本比脸还干净的课本，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书掀飞。耳根子却不受控制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可疑的红晕，一路蔓延到脖颈。他梗着脖子，努力维持着“老子不在乎这点分”的酷拽姿态，但那微微发颤的指尖和无处安放的视线，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山崩海啸。
b组和c组的成员们，目光复杂地在积分榜和李浩之间来回扫视。惊讶褪去后，是赤裸裸的羡慕，甚至……是一点点嫉妒？那可是10分！实打实的10分！不是靠吭哧吭哧写作业，是靠“领导力”换来的！这概念太新潮，冲击力太大。几个b组的男生看着自家组长，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看看人家浩哥！你再看看你！”
李浩那几个铁杆小弟，如赵猛，此刻激动得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脸上洋溢着“我老大牛逼我骄傲”的荣光，要不是碍于李浩那强装的低气压，估计能当场鼓掌欢呼。
整个教室的气氛，发生了某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化学反应。昨天还剑拔弩张、濒临崩溃的积分制，非但没有夭折，反而因为这石破天惊的10分“领导力附加分”，被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从悬崖边缘拽了回来！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对抗和散漫，而是掺杂了惊讶、新奇、羡慕、算计，以及一种……“原来还能这样？”的、蠢蠢欲动的可能性。
林远强压着心头的狂喜和得意，努力绷着一张严肃的扑克脸，在积分榜上A组的位置后面，用红笔重重地写下了“+10（领导力）”。那抹红色，在灰扑扑的榜单上，鲜艳夺目，如同一个燃烧的惊叹号！
“好了，下课！” 林远宣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学生们如梦初醒，嗡嗡的议论声瞬间高涨，话题核心只有一个——李浩和那神奇的10分附加分。李浩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背影依旧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但步伐似乎……没那么沉重了？
林远收拾着教案，感觉脚步都轻飘飘的。首战告捷！虽然方式有点野，效果有点猛，但好歹是把积分制这艘破船暂时稳住了。他看着教室里依旧兴奋议论的学生们，尤其是b组和c组那几个看着积分榜眼神闪烁的组长，嘴角勾起一丝老狐狸般的笑意。
这把火，算是点起来了。
然而，这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就僵在了脸上。教室后门那扇磨砂玻璃窗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那轮廓背着手，站姿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审视意味。
林远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沉了下去。
王主任？！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特别是……那石破天惊的“领导力附加分”？
冷汗，瞬间又爬满了林远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