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林遇安做了个梦。
梦见老槐树上开满了金银花,白的,黄的。
小豆子坐在树杈上编小鸟,芦花的翅膀在风里轻轻扇动。
沈星辞站在树下教他认草药,指尖划过叶片时,露珠滚落,砸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像个很轻的吻。
他伸手去够那朵开得最盛的金银花,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沈星辞站在门口,军装上沾着夜露,手里提着个藤条箱。
“收拾好了吗?”他的笑容在煤油灯里显得格外柔和,“沈知言派了辆卡车,正好送我们去清河镇。”
林遇安猛地坐起来,看见窗台上的鸡毛小鸟正对着月光,芦花翅膀被照得半透明。
“现在就走?”
“再晚些,怕是要被百姓们的馒头淹没了。”沈星辞把箱子放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我把药箱也带上了,还有你那盆金银花。”
卡车颠簸在黎明的山道上时,林遇安靠在沈星辞肩头打盹。
对方正在看张地图,铅笔在清河镇的位置画了个圈,旁边写着“药田”二字,笔画舒展。
“等种下金银花,”沈星辞的声音很轻,怕吵醒他,“我们就修间带院子的房子,让小豆子住过来,教他系统地学草药。”
林遇安没睁眼,嘴角却悄悄翘起来。
他能想象出那幅画面:青瓦白墙的院子里,金银花爬满篱笆,小豆子蹲在石碾上编小鸟,沈星辞坐在竹椅上翻药书,而自己正往晾架上挂刚采的草药,阳光落在药草上,散发出清苦又甘甜的香气。
卡车驶过座石桥时,林遇安看见桥下的河水泛着晨光。
他突然想起沈星辞说过的话——等打赢了仗,用那枚子弹打枚戒指,刻上“安”字。
现在,好像不用等那么久了。
他悄悄攥紧口袋里的平安牌,木牌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刻痕里仿佛也浸满了阳光。
车窗外掠过成片的野菊,黄灿灿的,林遇安忽然觉得,那些在战火里失去的,终将在时光里慢慢长回来,就像老槐树下新生的金银花,坚韧,且芬芳。
沈星辞似乎察觉到他醒了,侧过头来,目光比车窗外的晨光更亮。
“在想什么?”
林遇安望着他被风吹乱的发丝,突然伸手替他理了理。
指尖擦过对方的耳廓时,像触到了团很暖的光。
“在想,”他笑着说,声音里裹着满车的晨光与花香,“三勺糖的杏仁茶,可得多备点红糖。”
沈星辞的笑突然在脸上绽开。
他握住林遇安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那里的心跳有力而鲜活,隔着薄薄的军装,与林遇安的心跳共振成相同的频率,在颠簸的卡车里,在初醒的晨曦里,温柔地,永不消逝。
————
卡车停在清河镇口时,恰逢第一场秋雨。
雨丝斜斜地织着,把青石板路洗得发亮,空气里飘着泥土与桂花香混合的清润气息。
林遇安跳下卡车,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脚踝处的旧伤被山路颠簸得发疼,却被沈星辞稳稳扶住。
“慢点。”沈星辞的掌心隔着湿透的衬衫传来温度,指尖在他脚踝处轻轻按了按,“先去供销社歇脚,我已经托人收拾好了后院的屋子。”
小豆子早抱着他的木刻工具跑没影了,只留下串清脆的呼喊:“遇安哥!我去看老槐树!”
林遇安望着孩子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去搬药箱。
藤条箱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铜锁扣上还挂着片干枯的金银花,是从临州城带过来的,在风里轻轻摇晃。
供销社的屋顶果然还没修,几处瓦片透着天光,雨水顺着椽子往下滴,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花。
沈星辞踩着长梯上去补瓦时,林遇安就站在梯子底下递瓦片,看他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
“这里的瓦比临州的薄。”沈星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混着雨声格外清亮,“得垫两层茅草才不漏。”
林遇安仰头时,正好看见片槐树叶落在对方肩头,沾着的雨珠滚进衣领,没入那道星形胎记的位置。
他突然想起那个吻,带着清冽与血的温热,像此刻的雨,凉丝丝的,却浸着暖意。
“发什么呆?”沈星辞笑着抛下来个瓦当,“接住。”
铜质的瓦当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刻着朵简化的金银花,边缘被摩挲得发亮。
“这是沈家的?”
“我爷爷当年亲手刻的。”沈星辞从梯子上跳下来,裤脚沾着泥,“找到药箱那天,在老槐树下挖出来的,原是嵌在药房门楣上的。”
雨停时,夕阳正从云缝里漏出来,给供销社的白墙镀上层金。
小豆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举着个新发的槐树枝桠,嫩绿色的芽苞上还挂着水珠。
“安哥你看!”他把枝桠往林遇安手里塞,“老槐树没死!张婶说等开春,准能抽出满树的叶!”
沈星辞突然指着巷口笑了。
林遇安转头望去,看见几个邻里正往这边搬东西——有刚编的竹筐,有新做的木桌,还有位白发阿婆抱着捆晒干的金银花,花瓣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黄。
“沈先生回来啦?”阿婆把花束塞进林遇安怀里,香气瞬间漫开来,“这是去年晒的,泡茶喝败火。”
药铺开张那天,小豆子非要把他的平安牌挂在门楣上。
木牌被桐油浸得发亮,“平”“安”二字在阳光下透着温润的光,边缘还被他刻了圈金银花藤,缠缠绕绕地爬满牌面。
“这样就不怕邪祟进门了。”孩子踮着脚把木牌钉牢,鼻尖沾着木屑,“张婶说桃木能辟邪,我这是梨木的,比桃木还灵!”
林遇安刚要笑他,却见沈星辞从药箱里拿出个东西——是那枚刻着“周”字的子弹,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穿了根红绳,轻轻系在平安牌旁边。
“这样更稳妥。”他的指尖擦过子弹上的刻痕,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你爷爷的东西,镇得住。”
药铺的柜台是用老槐树的断料做的,沈知言派人从临州城运过来的,截面的年轮清晰可见。
林遇安趴在柜台上认药草时,沈星辞就在旁边写药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蝉鸣,像支安稳的曲子。
“苍术断面有朱砂点,白术的断面是黄白色。”沈星辞把两株药草放在他眼前,“记住了?”
林遇安点头时,头发蹭过柜台,带起片蒲公英的绒毛。
他望着沈星辞专注的侧脸,银边眼镜后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突然觉得,原来安稳的日子是这样的。
有药香,有蝉鸣,有身边人的呼吸声,像柜台的年轮,一圈圈,把时光缠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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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子总在药铺打烊后过来,坐在门槛上刻他的木头。
有时是只小鸟,有时是朵花,刻得最多的还是平安牌,说要给镇上每户人家都送块。
“安哥你看这个。”他举着块刚刻好的木牌跑过来,上面除了“平安”二字,还刻了两个小人,一个举着药锄,一个捧着药筐,手牵着手站在金银花丛里。
林遇安的耳尖腾地红了,刚要说话,却被沈星辞接了过去。
“刻得好。”他用指腹蹭过木牌上的小人,“给我吧,我挂在药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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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里,药铺总会留盏灯。
林遇安坐在火塘边烘草药,沈星辞就在灯下整理药方,火光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明天该采当归了。”沈星辞把药方叠好,放进个竹制的匣子里,“后山的当归长得旺,带小豆子一起去,让他认认根须。”
林遇安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火星噼啪地跳起来,映得他眼底发亮。
“再采点金银花的种子吧,”他说,“等开春,种满院子的篱笆。”
沈星辞突然走过来,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很轻的吻,带着草药的清苦与火塘的暖意。
“好。”
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门楣的平安牌上,子弹做的吊坠在风里轻轻摇晃,与木牌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说着平安。
林遇安攥紧口袋里的鸡毛小鸟,芦花翅膀被体温焐得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