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日头刚过檐角,沈星辞坐在书案后,指尖捻着枚青玉镇纸,压着摊开的《孙子兵法》。
书页间夹着的批注,是他昨夜用朱砂写的,字迹凌厉,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出细碎的红。
“昨日教你的‘谋攻篇’,”他抬眼时,目光扫过立在案侧的沈一,金环在指节间转得轻响,“背来听听。”
沈一垂眸,目光落在书页的批注上。
那些朱砂字的笔锋里,藏着与他梦中月白锦袍相似的弧度。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
他的声音平稳如钟,每个字都带着沉稳的力度,带着暗卫营特有的咬字韵律,却在“不战而屈人之兵”处,微微顿了顿。
“为何停顿?”沈星辞的指尖停在那处批注上。
他忽然将砚台往案边推了推,墨汁在石质砚池里晃出涟漪。
沈星辞唇角微扬,指尖叩了叩书页:“有话不妨直说。”
“属下以为,”沈一的目光掠过批注里的“王道迂腐”四字,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不战而屈人之兵,需以实力为盾,否则便是空谈。”
话音未落,沈星辞忽然抬手,青玉镇纸被他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裂响。
砚台顺势倾斜,墨汁如黑瀑般泼向沈一的手背——那里正搭在案沿,腕骨处的薄茧在阳光下泛着淡青。
沈一的反应极快。
在墨汁落地前,徒手扣住了砚台的边缘。
漆黑的墨汁顺着指缝淌下,浸透他虎口的旧伤——那是去年擒杀叛将时,被对方的狼牙棒砸出的裂伤,至今仍留着凹陷的疤。
墨汁渗进皮肉的瞬间,他的指节猛地绷紧,却连抽气声都咽回了喉咙。
“倒是比演武场时利落。”
沈星辞看着他手背上蔓延的黑,忽然笑了,金环的冷光擦过他的指尖,“疼吗?”
沈一将砚台放回案上,墨汁在他掌心积成小小的潭。
“属下不疼。”
他垂眸时,耳后的朱砂痣被墨香熏得愈发显目。
沈星辞忽然抓起他的手腕,将那只沾着墨汁的手按在书页上。
黑渍在“不战而屈人之兵”旁拓出个模糊的掌印,与朱砂批注形成刺目的对比。
“你看这里,”他的指尖点向页边的注释,那是前朝大儒写的,字迹娟秀,“说‘不战’是仁心,你觉得对吗?”
沈一的目光在注释上停留片刻。
那些娟秀字迹的转折处,藏着刻意掩饰的颤抖。
“不对。”
他的声音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冷,“是权衡。若实力悬殊,不战是智;若敌强我弱,不战是怯。”
沈星辞的金环忽然停住。
他看着沈一指尖划过注释的褶皱——那处纸页比别处薄,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你看得懂注脚?”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锐,似在试探深藏的隐情。
“略识几个字。”
沈一抽回手时,墨汁在书页上拖出细长的痕,“暗卫营的老教头,曾教过属下读兵书。”
“哪个老教头?”
沈星辞追问时,金环在案上敲出急促的点,“是十年前被三皇子杖毙的那个?”
沈一的脊背猛地一僵,墨汁在掌心凝成的黑团,忽然灼烫起来。
他想起那个总在深夜教他读书的老者,断气前攥着他的手,说“记住,你是赵家人”,血沫从嘴角涌出来,染红了摊开的《孙子兵法》。
“是。”他的声音低得像从地底钻出来的,“他说兵书里藏着活下来的道。”
沈星辞忽然低笑出声。
笑声撞在书案的青铜烛台上,震得烛芯火星四溅。
“他说得对。”
他重新拿起青玉镇纸,压住沈一按出的掌印,“从今日起,你替我批注这本兵书。”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靴底碾过金砖的响。
东宫总管李福全掀帘而入,花白的胡须在胸前簌簌发抖,目光落在沈一沾着墨汁的手上,陡然沉了沉。
“殿下,”他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谄媚,却在扫过沈一时,淬着冰,“暗卫终究是暗卫,岂能在书案前近身?传出去,怕是要被言官参奏……”
沈星辞的金环在指间转得飞快。
“李总管,”他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寒风,“你是觉得,本宫的东宫,轮得到你来定规矩?”
李福全的脸色瞬间煞白,“噗通”跪倒在地,额头磕得青石板闷响。
“老奴不敢!只是……只是三皇子那边若知道……”
“三皇子?”沈星辞忽然起身,金环“当啷”砸在案上,“你倒是替他盯得紧。”
他从墙上摘下马鞭,玄色鞭身缠着银线,是先皇后亲手为他缠的,据说抽在人身上,皮肉会传来细密的刺痛。
“殿下饶命!老奴……”
马鞭破空的脆响,打断了李福全的哀嚎。
第一鞭落在他身侧的地砖上,溅起的碎石擦过他的耳际,留下道血痕。
第二鞭抽在他的背上,锦袍瞬间裂开,露出里面贴肉的护心符——那符纸的边缘,印着三皇子府特有的蛇形纹。
“第三鞭,”沈星辞的声音里带着戾气,马鞭悬在半空,金环在腕间晃出冷光,“替三皇子问你,本宫的人,他也敢动?”
李福全的哭喊卡在喉咙里,看着沈一沾着墨汁的手按在书案上,那只手的主人正垂眸而立,耳后的朱砂痣在阳光下泛着红,像滴要落下的血。
沈一忽然开口。
“殿下,”他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李总管是东宫老人,若伤了,怕是……”
沈星辞的马鞭顿在半空。
他看向沈一,对方的眼底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权衡——像在计算留着李福全的价值。
“你倒是替他说话。”
他忽然笑了,收回马鞭时,银线在阳光下闪了闪,“也罢,留着他,给三皇子递个信。”
李福全连滚带爬地退出去时,沈一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早已被墨汁浸透。
墨香混着隐约的血腥味,钻进鼻腔,像极了老教头死前,那本染血的《孙子兵法》的味道。
沈星辞重新坐下,金环转得慢了些。
“你方才,为何替他求情?”他的指尖蘸了点墨,在纸上画着不成形的圈,“暗卫营的规矩,不是‘见死不救’?”
沈一望着那些墨圈,忽然想起老教头说的“权衡之术”。
“留着他,”他的声音里带着暗卫特有的算计,“能知道三皇子的动静,比杀了更有用。”
沈星辞的笔尖顿在纸上。
墨点在“谋攻篇”的空白处晕开。
他忽然将笔塞进沈一手里,墨汁溅在对方的手背上,与之前的黑渍融成一片。
“替我写‘兵者,诡道也’。”
沈一握着狼毫的手,比握刀时更稳。
笔尖在纸上划过的轨迹,带着暗卫营没有的舒展,撇捺间藏着与他梦中相似的笔锋。
只是在“诡”字的竖弯钩处,微微发颤——像被什么东西烫到,又强行压了下去。
沈星辞看着那字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桃花树下,那个穿月白锦袍的小男孩,握着小不点的手学写字,也是在这个笔画上,微微发颤。
墨香在殿内漫开,混着演武场未散的血腥气,在金砖上织成张无形的网。
沈一站在案侧,手背上的墨汁渐渐干涸,留下青黑的印,像枚洗不掉的烙印。
他知道,从握住这杆狼毫开始,有些东西,比刀背更难掌控,比寒毒更难抵御。
书案上的《孙子兵法》,还摊在“谋攻篇”。
沈一写的“诡道”二字,与沈星辞的朱砂批注,在阳光下相互映衬。
像两个藏着秘密的影子,终于在墨香里,找到了重叠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