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辞重新坐回虎皮椅时,檐角的阳光恰好斜斜切过他的侧脸。
将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半张脸浸在金辉中,半明半暗的轮廓透着冷硬的质感。
他指尖转着金环,目光扫过演武场剩下的暗卫,那些人膝盖抖得厉害,却没人敢抬头。
“方才的测试,你们都看见了。”
金环撞在扶手上,发出清脆的响,敲击声里带着无形的压迫。
“东宫不留废物,更不留不敢接我金环的懦夫。”
他忽然抬手,指向左侧三名始终垂着头的暗卫。
“你们三个,拔不出刀。”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金环却停在了半空,蓄势待发。
那三人“噗通”跪倒,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殿下饶命!属下……属下只是……”
辩解声在沈星辞抬眼的瞬间戛然而止,那双浸过戾气的眸子,带着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一。”
沈星辞的声音穿过寂静的演武场,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你说,该怎么处置?”
沈一握着短刃的手紧了紧,指腹碾过刀刃上的寒光。
暗卫营的规矩里,犹豫等于背叛,仁慈等于自戕。
他抬步走向那三人,靴底踩过演武场未干的血渍,发出黏腻的轻响。
最左侧的暗卫忽然抓住他的裤脚,指甲缝里还嵌着方才比试时蹭到的泥土。
“沈一哥!你我同营五年!看在……”
话音未落,沈一的短刃已经出鞘。
寒光掠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尘屑。
却在触及那暗卫颈侧时,猛地翻转刀柄。
“咚”的一声闷响,刀背砸在对方后颈,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软倒在地。
另外两人瞳孔骤缩,刚要挣扎,便被同样的力道击晕,三道身影在地上姿态狼狈地堆叠着。
沈星辞指尖的金环转得更快,唇角却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演武场静得能听见风卷落叶的声。
剩下的暗卫大气不敢出,连侍卫都愣住了——这位新选的贴身暗卫,竟敢在太子面前徇私?
沈一收刀入鞘,动作利落得像从未拔刀,他转身面向沈星辞,垂首时,耳后的朱砂痣在阳光下泛着极淡的红。
“处置完毕。”
沈星辞的金环还在转,却忽然笑了,那笑意漫过唇角,爬上眼角,带着点玩味的了然。
“你倒是会省力气。”
他起身走下台阶,金环在指尖快速转动,停在沈一腕骨处。
指腹忽然用力,碾过对方腕间那层厚厚的茧。
比寻常暗卫厚三倍的茧,边缘光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常年握刀、昼夜不歇的证明。
“暗卫营的刺头,都像你这样,把刀背当刀刃用?”
沈一的脊背绷得更直,喉结滚动了一下。
“属下只是觉得,他们罪不至死。”
这是他第一次在沈星辞面前辩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带着紧绷的张力。
沈星辞忽然俯身,凑近他耳边,金环的凉意擦过他的耳廓。
“罪不至死?”
他的呼吸带着龙涎香的冷冽,“方才若你躲闪,此刻躺在这里的,就是你。”
“东宫的刀,要么见血,要么断魂,没有中间路。”
沈一的睫毛颤了颤,却没后退。
“属下的刀,只斩殿下想斩之人。”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沈星辞眼底泛起细碎的涟漪。
沈星辞直起身,指尖从他腕间移开,金环转得更快。
“把他们拖去柴房,”他忽然扬声,金环的脆响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明日辰时,让他们去后山劈柴,劈够三百担,再来见我。”
侍卫们立刻上前拖人,那些被击晕的暗卫在地上拖出三道湿痕,姿态狼狈地堆叠着。
沈一望着那些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感觉到沈星辞的目光落在自己握刀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与虎口处的茧厚得能磨断丝线,是暗卫营最刻苦的证明——别人练一个时辰,他练三个时辰,别人用木刀,他用铁刀,十年如一日,只为在真正的厮杀里多活片刻。
沈星辞瞥了眼沈一紧绷的侧脸,淡淡道:“怎么?觉得罚重了?”
“属下不敢。”沈一垂眸。
“你的刀,”沈星辞开口,金环在他指间停住,“多久没见血了?”
沈一垂眸看刀鞘上的暗纹,那是用毒汁浸染过的,遇血会泛出紫黑色。
“昨日申时,斩过三皇子派来的密探。”
话音刚落,金环忽然朝他掷来,擦着他的刀鞘飞过,撞在演武场的兵器架上。
那里陈列着各式刀剑,多是沈星辞亲手用过的,此刻被金环撞得“哐当”作响,像在附和他的话。
“很好。”
沈星辞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转身走向殿内,披风扫过演武场的兵器架,带起一串金属震颤的轻响。
“记住你今日的刀背,若有下次,我会让你亲手,把它磨成刀刃。”
沈一望着他走进殿内的背影,忽然发现那玄色披风的下摆,不知何时沾了片后山的枯叶。
是方才沈星辞走下台阶时蹭到的,叶片边缘带着锯齿状的缺口。
他抬手摸向自己的后颈,那里的旧疤还在隐隐作痛,是被铁链磨了整整三年才留下的印记。
方才刀背击晕同伴时,那道疤忽然发烫,烫得他几乎握不住刀。
演武场的风渐渐大了,卷起地上的血渍,在青石板上晕开蜿蜒的痕。
沈一站在原地,看着兵器架上震颤的刀剑,忽然明白沈星辞那句“磨成刀刃”的意思。
东宫的生存法则里,没有“情分”二字,今日的刀背,或许是太子对他的纵容,也或许是更深的试探。
他握紧袖中的金环,环身的刻痕硌在掌心,带着提醒他清醒的痛感。
远处传来侍卫换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敲在演武场的青石板上。
沈一挺直脊背,目光投向殿内的方向,那里的烛火已经亮起,映得窗纸上的竹影忽明忽暗。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的刀不仅要斩敌人,还要斩自己的恻隐。
就像暗卫营的教官说的,刀要够快,心要够冷,才能在皇权的绞肉场里活下来。
暮色漫过演武场的墙头时,沈一才收回目光。
转身走向兵器架,指尖抚过那些被金环撞得震颤的刀剑。
最上层那柄玄铁剑,剑鞘上镶着颗鸽血红宝石,是先皇后赐给沈星辞的及冠礼,传闻削铁如泥,却从未见他用过。
剑穗垂落的弧度,与沈星辞转身时披风扬起的角度,竟有几分相似。
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转身时,短刃已在掌心,却见沈星辞的贴身内侍捧着套干净的劲装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沈一侍卫,殿下说您该换身衣服了。”
内侍笑得眉眼弯弯,却不敢多看他耳后的朱砂痣,“食盒里是莲子羹,殿下特意让人炖的,去去血腥气。”
沈一接过衣物与食盒,指尖触到食盒的温度,温热得恰到好处。
暗卫营的十年里,他只在十二岁生辰那天,喝过一次莲子羹——是同营的小师妹偷偷塞给他的,后来那师妹在刺杀三皇子的任务里,被乱箭射穿了喉咙。
那味道,和此刻食盒里飘出的甜香,几乎一模一样。
“替我谢殿下。”
沈一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在转身走向偏殿时,悄悄加快了步幅。
偏殿的铜镜蒙着层薄灰,映出他沾着血污的脸,左耳后的朱砂痣被毒血衬得愈发红艳,在暗沉肤色上格外显眼。
换衣时,他才发现那套劲装的袖口,被人特意收窄了三分,恰好露出他腕间的薄茧,针脚细密得像暗卫营绣令牌的手法。
莲子羹盛在白瓷碗里,上面浮着颗蜜渍樱桃,是他在暗卫营听人说过的,东宫特有的做法。
汤匙碰到碗沿的轻响里,他忽然想起沈星辞碾过他腕骨的指腹,那力道里藏着的,或许不是暴戾,而是某种他读不懂的在意。
夜风从偏殿的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
沈一望着碗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握紧了汤匙——那倒影里,他的眼底似乎多了点什么,像寒潭里终于有了涟漪,像冰封的河面裂开了细缝。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咚——咚——”,一共七下。
亥时了。
沈一放下碗,将那套沾了血污的旧劲装叠好,塞进床底的暗格。
那里还藏着半块发霉的饼,是小师妹死前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扔。
他换上新劲装,走到殿外时,月光恰好落在他的肩头。
将影子拉得很长,与东宫寝殿的方向连成一线。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仅是太子的暗卫,更是被那双浸过戾气的眸子,盯上的猎物与归宿。
演武场的兵器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那柄玄铁剑的剑穗,还在轻轻摇晃,像在等谁来握住它的剑柄,像在等谁来斩断那缠绕了半生的戾气与牵挂。
沈一站在那里,像尊沉默的雕像,却在无人看见的瞬间,对着寝殿的方向,轻轻弯了弯唇角。
那弧度极浅,快得像错觉,却足以让夜风都慢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