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七天的时间,足以将金陵城抛在身后,也足以将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折磨得脱去一层皮。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这日,负责外出采买的那个叫“黑三”的汉子,一脸惊惶地回到了他们藏身的废弃驿站。
他不仅带回了干粮,还带回了一个足以让这支队伍分崩离析的惊天消息。
“大哥!不好了!出大事了!”黑三气喘吁吁,脸上满是汗水,“我……我在前面的镇子上,看到官府的告示了!满大街都贴着!”
“什么告示?”莫正平皱眉问道。
“是……是海捕文书!”黑三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抖,“金陵城里,丢的……丢的根本不是什么皇子!”
“什么?!”莫正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再说一遍!”
“金陵城现在已经全城戒严了!”黑三哆哆嗦嗦地说道,“到处都是禁军和锦衣卫,抓人抓得血流成河!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说是……说是魏国公徐达的第四子,徐景曜,在东宫外遇袭失踪了!”
“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当朝魏国公徐达第四子徐景曜,于东宫赴宴后失踪!皇帝震怒,下令全国通缉!还画了……还画了这小子的画像!”
“徐达的儿子?”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那辆破旧的马车上。
他们费尽心机,从天子脚下绑出来的,竟然……是个冒牌货?
“操!”
一个汉子猛地跳了起来,一脚踹翻了身旁的火盆,“他娘的!被耍了!咱们拼死拼活,绑了个将军的儿子回来?这买卖亏大了!”
“徐达的儿子,哪有朱元璋的儿子值钱!这下可好,到了北边,王保保大人还能高看咱们一眼吗?”
一时间,群情激愤,抱怨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莫正平终究是这群亡命之徒的首领。
他没有懊恼,也没有迁怒于任何人。
“急什么!”
“慌什么!不就是个名字不对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动脑子想想,”莫正平冷笑着对众人说道,“皇子,是金贵。可他徐达的儿子,就不是宝贝疙瘩了?”
“他徐达是谁?是朱元璋手下第一号的战将!是这次北伐大军的主帅!他马上就要跟王保保拼命了,这个节骨眼上,他最疼爱的儿子,落在了我们手里。你们说,这份礼,到了王保保那里,分量会比一个皇子轻吗?”
“我看不见得!”另一个手下接话道,“皇子,那是政治上的筹码。可这徐达的儿子,却是军事上的王牌!”
“王保保若是聪明,就会将这小子,绑在两军阵前。到时候,他徐达是攻,还是不攻?他手下大军,看到主帅的儿子在我们手里,军心,还能稳得住吗?”
“没错!”莫正平一拍大腿,“说不定,这徐达的儿子,比那没上过战场的皇子,还要值钱!”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将最初的挫败感,转化成了一种新的兴奋。
对啊!
皇子的身份,是尊贵。
可徐达儿子的身份,却更具“实用”价值!
尤其是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
“大哥说得对!还是大哥想得周全!”
“嘿嘿,这么一说,咱们这趟,好像……也不亏?”
而在这场交易讨论中,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是江宠。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那张清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听着那些人,像一群市侩的商人,兴高采烈地计算着一个无辜少年的价值。
他想起了自己那被灭门的家。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他们也是汉人,他们也曾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可如今,他们的儿子,却在追随着一群,准备将汉家天下当成货物一样,卖给蒙古人,以换取自身富贵的……败类。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耻辱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夜,更深了。
江宠的心里那杆早已倾斜的天平,在这一刻,发出了“咯吱”一声巨响,然后,无可挽回地倒向了另一边。
他站起身,沉默地拿起一份食物和水,走到了马车旁。
车厢内,徐景曜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他早已听到了外面的争论,也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会暴露。
此刻,他的内心,远比表面看起来要紧张。
他不知道,这群亡命之徒,在发现被欺骗之后,会对做出什么。
车帘被掀开,江宠走了进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食物放下就走。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借着车外透进来的微弱火光,看着徐景曜。
“他们……都知道了。”江宠的声音,沙哑干涩。
“嗯。”徐景曜应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你好像……一点都不怕?”江宠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困惑。
“怕有用吗?”徐景曜淡淡地反问,“怕,就能让他们放了我吗?”
江宠沉默了许久,久到徐景曜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他心中那个纠结了无数个日夜的疑问,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他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
“徐景曜。”
“我问你。”
“朱元璋……像他那种人……”
“……他真的,能让天下的汉人,好好活下去吗?”
“我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
江宠愣住了。
只听徐景曜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因为,我也不知道。或许能,或许不能。”
“我只知道,他是个屠夫,是个暴君,他猜忌多疑,心狠手辣。为了巩固皇权,他杀过很多人,其中,有很多,都是不该死的无辜之人。比如,你的父母。”
这番话,没有半分辩解,甚至,比江宠自己说的,还要直接,还要残酷。
江宠的心猛地一揪。
“但是……”
“他还做了另外一些事。”
“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恢复汉家衣冠,废除蒙古人的姓名和礼节。让天下汉人,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衣裳,自己的姓氏,自己的尊严。”
“他下令,丈量全国的土地,重新编订户籍黄册,将那些被蒙古贵族和地主霸占的土地,分给无家可归的农民。他说,以农为本,天下之大,要在安民。”
“他还下令,在全国各地,广设府、州、县学。让穷人家的孩子,也有机会读书识字。他说,治国以教化为先。”
“他更是用最严酷的律法,去惩治那些贪官污吏。他甚至下令,凡贪污六十两者,便剥皮萱草,以儆效尤。他说,官吏,是百姓的父母,父母,岂能鱼肉自己的子女。”
“江宠,我不会劝你去原谅他,因为那种仇恨,换做是我,我也无法原谅。”
“我只是想告诉你,当今皇上,很复杂。他的一只手里,握着刀,沾满了血。但他的另一只手里,却也托着犁,种下了粮。”
“他所做的一切,无论好坏,无论对错,都有一个最根本的目的,那就是让这个被战火蹂躏了上百年的国家,重新站起来。让这片土地上的汉人,能有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
“至于你问的那个问题。他能不能让汉人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如果让蒙古人打回来,我们汉人,就一定会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