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片场那场突如其来的“入戏”崩溃,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
司南月被叶星阑紧紧抱在怀中的画面,以及她失神时脱口而出的那声“阿阑”,成了剧组私下热议却讳莫如深的秘密。虽然医生检查后确认司南月只是情绪过度激动导致的短暂晕眩,身体并无大碍,但她那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却让叶星阑的心始终悬着。
《九霄吟》的拍摄暂停了两天。导演陈正心有余悸,大手一挥给全组放了短假,让大家调整状态,尤其是司南月。
第三天傍晚,夕阳熔金,将云梦山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叶星阑的座驾悄然驶离喧嚣的剧组驻地,沿着蜿蜒的山路,驶向更深处的幽谷。林哲坐在副驾,安静地递过一份文件:“叶先生,都安排好了。‘云深处’温泉别院,已经清场。监控和安保布置完毕,不会有任何打扰。”
叶星阑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苍翠山林,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担忧、后怕,以及那日片场被她一声“阿阑”彻底点燃、至今仍在灵魂深处熊熊燃烧的惊涛骇浪。那片道具剑上莫名出现的、流转着紫金光泽的鳞片……更是如同一个无声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车厢后座,司南月安静地靠窗坐着。她换下了戏服,穿着一身舒适的浅米色羊绒休闲装,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却略显苍白的额头。她闭着眼,似乎在小憩,但微微颤动的长睫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脑海中,那真实到令人窒息的上古战场碎片,与云海中嬉戏的温暖光影仍在激烈地交织、碰撞。叶星阑那声惊惶的“南月”和他怀抱中令人心安的温暖与力量,更是反复回响。
车行约莫一小时,停在一处被茂密古木和嶙峋奇石环抱的幽谷深处。一座极具唐风古韵的木质别院静静伫立,飞檐斗拱,檐角悬挂着古朴的风铃,在晚风中发出清脆的低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和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到了,叶先生,司小姐。”林哲下车,恭敬地拉开车门。
叶星阑率先下车,走到司南月这边,替她打开车门,伸出手。动作自然而绅士。司南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冰封的眼底掠过一丝暖意,将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他温热的手掌上。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细微的电流感再次传递开来,两人都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这里很安静,适合休养。”叶星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引着她穿过回廊,走向别院深处。
最终抵达的,是一处半露天的天然温泉池。池子不大,由巨大的、被打磨光滑的黑色火山岩自然围成。池水清澈见底,呈现一种梦幻的乳蓝色,氤氲的热气如同薄纱般袅袅升腾,将周围的奇石古木晕染得朦胧而神秘。几盏造型古朴的石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映照着蒸腾的水汽,营造出遗世独立的静谧氛围。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换衣服。”叶星阑松开手,指了指旁边更衣室的方向,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但目光在她略显单薄的肩头停留了一瞬。
司南月点点头,独自走到池边。温热湿润的空气包裹上来,带着硫磺特有的、能舒缓神经的气息。她脱下外衣,里面是一件简约的月白色真丝吊带长裙,小心翼翼地踏入池中。温暖略烫的泉水瞬间包裹住她微凉的肌肤,舒适得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连日来的紧绷神经和灵魂深处的疲惫,仿佛在这温柔的包裹中一点点被抚平。她找了一块光滑的岩石靠坐下去,温泉水刚好漫过胸口,只露出纤细的锁骨和圆润的肩头。她闭上眼,仰头靠在微凉的岩石上,任由热力渗透四肢百骸。
片刻后,另一侧传来轻微的水声。
司南月睁开眼,隔着袅袅升腾的、如同薄纱般的水汽,看到叶星阑的身影出现在池子的另一端。他也换上了浴袍,精壮的上半身浸在乳蓝色的泉水中,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胸肌和紧实的臂膀滑落。他靠坐在一块巨大的、形态奇特的黑色火山岩后,岩石巧妙地隔开了大部分视线,只露出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以及小半边宽阔的肩膀和锁骨。氤氲的水汽在他周身缭绕,模糊了棱角,却更添一份神秘而慵懒的性感。
两人之间,隔着朦胧的水雾和那块巨大的岩石,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却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界限。空气里只有温泉水细微的流动声和远处风铃偶尔的叮咚。
沉默在温暖的泉水与朦胧的水汽中流淌,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难言的安宁。
司南月看着水雾中那个朦胧的、属于叶星阑的侧影轮廓,心头翻涌着千言万语。前世今生的碎片,如同沸腾的泉水,在她脑海中咕嘟作响。她知道,是时候了。
她微微动了动,清澈的水声打破了宁静。她的声音不高,带着被温泉浸润过的微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氤氲的水汽:
“叶老师…”
叶星阑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微微侧过头,隔着水汽和岩石,向她这边“看”来。他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司南月深吸一口气,温热的带着硫磺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望着头顶被水汽模糊的、闪烁着几颗疏星的夜空,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声音轻缓而飘渺:
“我最近…总做一些很奇怪的梦。”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确认那份记忆的真实,“梦见自己…好像不是人。是一只…麒麟?通体流淌着淡金色的光,能在云海里奔跑,头顶还有…一只玉角。”
她清晰地感觉到,岩石另一端的气息瞬间凝滞了!连蒸腾的水汽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司南月没有停顿,继续轻声诉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梦魇般的沉重:
“还梦见…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天空是血红色的,被撕裂了…神柱倒塌,大地在燃烧…到处都是…血和尸体…神族的,魔物的…”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仿佛再次被那血腥的画面扼住了喉咙,“还有…一个顶天立地的魔神…它的爪子…好可怕…”
她停了下来,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温泉的水温似乎都无法驱散那记忆带来的寒意。
岩石另一端,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温泉水细微的流动声。
司南月微微侧过身,目光仿佛穿透了朦胧的水汽和阻隔的岩石,精准地落在那模糊的侧影上。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如同羽毛拂过最敏感的神经:
“然后…在最绝望的时候…我听见一声龙啸…震耳欲聋…充满了悲愤和不甘…然后…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对我喊…”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名字:
“…他叫我,‘阿月’。”
“阿月”!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万钧之力的重锤,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在了岩石另一端的叶星阑心上!
轰——!
叶星阑的身体猛地一震!温泉水因他剧烈的动作而哗啦作响!他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无形的巨浪狠狠击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些被他强行压制、却又日夜翻腾的记忆碎片——染血的龙鳞、悲鸣的金麒麟、撕心裂肺的“活下去”…与此刻司南月口中描述的梦境,完美地、残酷地重叠在了一起!
氤氲的水汽似乎都因他灵魂的剧烈震颤而扭曲翻滚。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久到司南月以为他不会再回应。
终于,一个极其沙哑、仿佛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又像是压抑着巨大痛苦和惊涛骇浪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句地穿透水雾传来:
“…我…也梦见过。”
他的声音很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带着一种穿越了无尽时空的疲惫与苍凉:
“一条…金色的麒麟…踏着祥云…眼神…很高傲…很纯净…”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灵魂撕裂般的痛楚:
“还有…无尽的战场…燃烧的天空…倒塌的神柱…和…无边无际的…血…”
最后那个“血”字,轻得如同叹息,却蕴含着灭顶的绝望。
话音落下,温泉池陷入一片更加深邃的寂静。只有两人沉重而交错的呼吸声,在氤氲的水汽中清晰可闻,如同两颗孤独漂泊了万载的灵魂,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共鸣的频率。
司南月缓缓从水中站直身体。温泉水顺着她光洁的肌肤滑落,在朦胧的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她绕过那块隔在两人中间的黑色火山岩。
水汽朦胧中,叶星阑也缓缓抬起头。
四目,终于毫无阻隔地相对。
他靠坐在池边,温泉水漫过他紧实的腰腹。氤氲的热气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缭绕,打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头和深邃的眉骨上。他没有戴眼镜,那双总是被镜片遮掩的、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司南月面前。
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有难以置信的惊疑,有被强行撕裂记忆的剧痛,有灭顶的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拨云见日般的、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了悟与确认!
他看着她,看着水雾中那双冰封早已消融、只剩下无尽酸楚、释然与同样深沉了悟的眼眸。所有的试探,所有的伪装,所有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迷雾,在这一刻,被这跨越了生死轮回、彼此呼应的梦境彻底驱散!
无需再多一句言语解释。
无需任何世俗的确认。
前世那并肩立于九霄之上、共御诸天神魔的紫金祖龙与金麒麟…
今生这隔着温泉氤氲水汽、灵魂却早已共鸣相认的叶星阑与司南月…
是同一个人!是同一份情!是同一场刻骨铭心、跨越了万载光阴的追寻与重逢!
信任,如同这温热的泉水,早已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彼此灵魂的每一寸角落。
情感,如同这蒸腾的水汽,浓郁得化不开,坚不可摧!
司南月缓缓走到他面前,温泉水随着她的移动漾开温柔的涟漪。她微微低下头,看着他那双翻涌着万语千言的眼眸。一丝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缓在她唇边漾开,带着历经千帆的疲惫与终于抵达彼岸的圆满。
叶星阑也看着她,看着她在水汽中朦胧却无比清晰的容颜。紧抿的薄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不再是影帝叶星阑的公式化微笑,也不是玄夜龙君的邪魅狂狷,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失而复得的、近乎虔诚的温柔与释然。
他缓缓抬起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开她颊边一缕被水汽濡湿的发丝。指尖的温度,透过微凉的肌肤,清晰地传递到她的心上。
两人在温暖朦胧的泉水中,在氤氲如纱的水汽里,静静地凝视着彼此。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前世未能相守的遗憾,今生重逢的悸动,灵魂深处那坚不可摧的羁绊与信任,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远处,风铃轻响,如同来自神域的祝福。温泉水无声地流淌,将两颗跨越了生死、终于心意相通的灵魂,温柔地包裹、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