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武英殿。
此处虽非正式朝会的奉天殿，但此刻殿内弥漫的肃杀与凝重气氛，却比任何一次大朝会都要浓厚。
朱允炆端坐在御案之后，身着常服，面色沉静，唯有那双日益深邃的眸子，锐利如鹰，扫视着殿内的几位核心重臣。兵部尚书齐泰、新任总参谋部核心成员魏国公徐辉祖、先锋将军平安，以及侍立一侧如同影子般的皇城司指挥使宋忠，俱在此列。这是一次小范围、高密度的御前军事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应对北平燕王府的最新动向。
御案之上，摊开着一份来自北平的八百里加急奏章，以及几份皇城司的密报。那奏章是燕王朱棣亲笔所书，言辞“恳切”，字里行间充满了“忧国忧民”的“赤诚”。
“都看看吧。”朱允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朕这位四叔，终于坐不住了。”
齐泰率先拿起奏章，快速浏览，眉头越皱越紧。徐辉祖和平安也凑近观看。奏章的内容，与姚广孝定下的第三策完全一致：朱棣以“近侦北元部族异动，恐有南下叩边之险”为由，痛陈边境安危关乎社稷，他身为太祖亲子，受封北平，守土有责，岂能因朝廷些许“疑虑”而置边民于不顾？故而“泣血上奏”，恳请皇帝陛下允准他率领王府护卫，“出塞巡边，以彰天威，靖安疆土”。奏章中，朱棣甚至表示，只需少量护卫随行，旨在勘察敌情，震慑不臣，绝无他意，巡边完毕即刻返回北平，听候朝廷旨意。
“巧言令色！”齐泰看完，冷哼一声，将奏章放下，脸上满是鄙夷与警惕，“陛下，此乃朱棣金蝉脱壳之计！亦或调虎离山！他见北平被围困，物资匮乏，内部生乱，便想借此机会跳出牢笼！一旦让其率军出塞，便是龙归大海，虎入山林！他既可借此机会整合塞外部落，获得补给，亦可绕道而行，避我锋芒，甚至可能直扑其他防线薄弱之处！此奏，万万不可准！”
平安性格更为直接刚猛，他抱拳沉声道：“陛下，齐尚书所言极是！朱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什么北元异动，不过是借口！末将愿领一支精兵，加强北平外围封锁，若燕王府护卫敢异动，便视同造反，即刻剿灭！绝不能让此獠走脱！”
徐辉祖则显得更为沉稳，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二位大人所言，皆有理据。朱棣此请，确实包藏祸心。准许其出塞，无异于纵虎归山，后患无穷。然，若直接严词拒绝，恐其狗急跳墙，立刻扯旗造反，虽我军已占优势，但战端一开，难免生灵涂炭，且给了其‘被逼无奈’起兵的口实。如今，我军新军虽成，火器犀利，堡垒推进战术亦初见成效，然彻底扫平燕逆，仍需时间与周密部署，不宜过早引发全面决战，尤其需防其困兽犹斗，造成过大伤亡。”
他顿了顿，看向朱允炆，继续分析：“且观此奏章，朱棣言辞卑微，理由看似冠冕堂皇。我朝若断然不准，虽于理无亏，然于情……或会被一些不明真相之人，或别有用心者，诟病为朝廷刻薄，不念边患，一味猜忌亲王。于舆论上，略有不利。”
徐辉祖的分析，兼顾了军事、政治与舆论，更为全面。殿内一时陷入沉默，众人都在思索破局之策。直接准允是养虎为患，直接拒绝是逼其立刻造反并可能背负骂名，似乎陷入了两难。
朱允炆静静听着臣子的讨论，手指在御案上那份奏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旁边那几份皇城司的密报上。其中一份，详细记录了北平燕王府近期的异常动向：府内铁匠铺虽因原料短缺效率降低，但并未完全停工，似乎在赶制某种小型、精密的器械（疑似用于暗杀的武器或特殊工具）；数批形迹可疑、看似商旅或流民的人，在绝对忠诚的死士引导下，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潜入北平，汇聚于燕王府几处隐蔽据点；姚广孝近日深居简出，但与几名新来的、据说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有过数次密谈。
另一份密报，则来自对李景隆的后续监控，其中提及，李景隆在交代与朱棣早年那点瓜葛时，曾模糊地提到，燕王府似乎一直暗中参养着一批用于“特殊用途”的死士，行事狠辣，不择手段。
将这些线索与朱棣这道“请求出塞”的奏章联系起来，一个清晰的图景在朱允炆脑中形成。姚广孝的三策，他已通过综合情报和分析，猜到了七八分。这出塞之请，绝非单纯的军事行动，更是一个巨大的烟雾弹，意在吸引朝廷的注意力，掩盖其真正的杀招——很可能是那“斩首”行动！或者，至少是为其联络外援、集结死士创造机会和时间。
想到这里，朱允炆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想玩声东击西？想暗度陈仓？那朕，就陪你演完这出戏！
他抬起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诸卿所虑，皆有道理。”朱允炆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燕逆此奏，确系诡计。准其出塞，断无可能。”
他先定下了基调，否定了准奏的可能性，让齐泰和平安心中一安。
“然，直接峻拒，亦非上策。”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徐辉祖，肯定了其考虑周全。“朕，欲行一招——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将计就计？”几位重臣皆是一怔，随即露出思索之色。
“不错。”朱允炆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北疆地图前，“朱棣不是想试探吗？不是想借此吸引我等注意力吗？那朕，就给他一个反应，一个看似被他‘忠勇’所动，实则暗藏玄机的反应！”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的北平位置：“朕决定，不准其出塞之请！”
此言一出，齐泰和平安微微点头。
“但是，”朱允炆加重了语气，“朕会以其‘忠勇可嘉，心系边患’为名，特下一道温旨，对其‘忧国之心’表示嘉许。同时，为犒劳其镇守北疆之‘辛劳’，特赏赐宫廷御酒百坛，江南上好绸缎千匹，并派遣钦差大臣，亲自前往北平‘劳军’！”
殿内几人都是人杰，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徐辉祖眼中精光一闪：“陛下圣明！此举，名义上是赏赐、安抚，实则钦差亲临，可近距离、光明正大地观察燕邸虚实，探查其军备、粮草、士气，以及……其暗中调动之迹象！此乃阳谋，朱棣即便心中恨极，在明面上亦不得不恭敬接待！”
平安也反应过来：“而且，钦差队伍，本身就是一个诱饵！若朱棣真敢对钦差不利，那便是公然造反，铁证如山！我等便可名正言顺，立刻发动总攻！”
齐泰补充道：“此计更深一层在于，朝廷此举，显得仁至义尽，顾全大局。即便将来战端开启，天下人也皆知，是朝廷先施以仁德，是燕王悖逆无道！于舆论，我等已立于不败之地！”
朱允炆满意地点点头，臣子们能迅速领会他的意图，说明这套班子已经磨合得相当成熟。“正是此理。朕要让他朱棣，这哑巴亏，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他若安分接待钦差，则其内部虚实尽在我掌握；他若敢动钦差，便是自寻死路，授我以柄！”
“陛下，这钦差人选……”徐辉祖问道。此人必须胆大心细，地位足够，且忠诚可靠，能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朱允炆早已胸有成竹，他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宋忠：“宋指挥使，皇城司对北平城内，尤其是燕王府周边的监控、以及我们暗中策反或安插的人员，可能确保钦差大致安全？至少，在消息传递和初步预警方面。”
宋忠躬身，语气肯定：“回陛下，北平城内，我方眼线虽不能渗透王府核心，但于王府外围、主要街道、城门守军之中，皆有布置。若燕王府有大规模异动，或针对钦差的明显埋伏，臣有信心能提前些许时间察觉，并发出预警。且徐大将军在北平城外驻有重兵，可为呼应。”
“好。”朱允炆放下心来，随即宣布了人选：“钦差一事，关系重大，非重臣不可。朕意，由新任兵部右侍郎铁铉担任！”
“铁铉？”几人微微一愣，随即露出认可的神情。
铁铉，此人并非开国勋贵之后，也非建文初年的老臣，而是皇帝在改革过程中，从地方提拔上来的干才。他以清廉刚直、处事果决着称，曾在漕运改革和地方维稳中表现出色，深受皇帝赏识，破格提拔入京，进入兵部，正是朱允炆安插的“帝党新血”之一。让他去，既能代表朝廷的重视，又因其并非朱棣熟悉的旧臣，反而可能让燕王府难以揣测其行事风格，且铁铉的刚直性格，也绝不会因燕王的威势而怯场。
“铁铉忠诚可靠，胆识过人，处事灵活又不失原则，正是最佳人选。”朱允炆决断道，“传朕旨意：擢兵部右侍郎铁铉为钦差大臣，持节，领御酒、绸缎，即日启程，前往北平犒劳燕王府护卫。旨意中需明确，燕王忠勇可嘉，然出塞之事，关乎国策，需从长计议，暂且不准，令其安心镇守北平，朝廷自有安排！”
“臣等遵旨！”几人齐声应道。
“辉祖。”朱允炆看向徐辉祖。
“臣在。”
“你坐镇北平行营，需与铁铉保持密切联络。钦差队伍的安全，朕交给你了。一旦北平有变，不惜一切代价，接应铁铉，并依预定计划，展开行动！”
“陛下放心！臣已令前线各堡垒提高戒备，哨探放出百里之外。北平若有异动，臣必第一时间知晓，并做出反应！”徐辉祖慨然应诺，眼中闪过战场宿将的自信与凌厉。
“平安。”
“末将在！”
“你部新军，做好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尤其是火炮部队，前移部署，确保火力能覆盖北平外围关键区域。”
“末将得令！”
一道道命令清晰地下达，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因为朱棣的一道奏章，反而更加高效地运转起来。朱允炆回到御座，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朱棣的奏章上，眼神冰冷。
“四叔，你想试探，朕就给你回应。你想玩火，朕就给你准备好葬身的熔炉。这‘请君入瓮’的戏码，就看你这‘君’，敢不敢入朕这精心打造的‘瓮’了！”
武英殿的会议散了，但一场围绕着钦差北上的无形博弈，才刚刚开始。南京与北平之间，那根已然绷紧到极致的弦，因为这道温言抚慰却暗藏杀机的圣旨，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