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文华殿内已经灯火通明。今日是经筵讲学之日，按制皇帝要与翰林学士们研讨经史。但朝臣们发现，今日的文华殿格外不同——不仅六部九卿都在，连久不参与经筵的勋贵武将们也赫然在列。
朱允炆端坐御座，目光扫过殿中群臣。他知道，今日将是一场硬仗。
“陛下，”首讲官方孝孺率先开讲，“今日当讲《尚书·洪范》篇，其中言及皇极之道...”
“方先生且慢。”朱允炆突然打断，“在讲《洪范》之前，朕有些话要说。”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今日的经筵不同寻常。
朱允炆缓缓起身，走到殿中央悬挂的大明疆域图前：“朕登基以来，夙夜难眠。每每思及太祖托付，常感惶恐。”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所幸太祖在天之灵不曾远离。近月来，朕屡得太祖梦中训示，于治国之道颇有所得。”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细微的骚动。黄子澄和齐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陛下，”礼部尚书出列，“太祖托梦之事，固然显示陛下至孝。然则治国理政，当以圣贤之道为本...”
“圣贤之道，莫非就不是太祖所循之道？”朱允炆反问，“太祖梦中所示，正与圣贤之道相合。”
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卷轴：“今日，朕就与诸位爱卿分享太祖所示的三项要务。”
内侍展开卷轴，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只见卷轴上赫然写着：
其一，整军经武，设新军，更火器；
其二，改革税制，兴商贸，开海禁；
其三，整顿吏治，清贪腐，用贤才。
这三条改革方略，条条都直指当前朝政弊端，但也条条都触动无数人的利益。
“陛下！”都察院左都御史首先发难，“这些改革，件件都违背祖制啊！太祖若真有训示，又怎会与他自己所定制度相悖？”
这话问得极其尖锐，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身上。
朱允炆不慌不忙：“爱卿问得好。朕初时也有此惑，直到太祖在梦中为朕解惑。”
他环视群臣，声音沉稳：“太祖言道，他当年定下的制度，是针对当时的局势。如今时移世易，若一味拘泥旧制，才是真正违背了他创立基业的初心！”
这番话掷地有声，反对者一时语塞。
但很快，又有人站出来：“陛下，就算要改革，也当循序渐进。如此大刀阔斧，恐生变乱啊！”
“正因要避免变乱，才要立即改革！”朱允炆语气转厉，“诸位爱卿难道看不见吗？九边军备废弛，卫所兵额虚报，火器陈旧不堪用！若不及早整顿，他日外敌来犯，如何应对？”
他走到武将队列前：“徐爱卿，你是带兵的人，你说说，京营的火器可能一战？”
徐辉祖出列，沉声道：“回陛下，京营火器十之六七不堪使用，若真要与强敌交锋，恐难取胜。”
这番话引起武将们的一片附和。
文臣中立即有人反驳：“即便如此，改革也当以仁政为本。如今要增设新税，开海通商，岂不是与民争利？”
“与民争利？”朱允炆冷笑，“夏爱卿，你来说说，如今江南织造局的贪腐情况。”
夏原吉应声出列，取出一本账册：“经查，去年江南织造局采办丝绸，实际支出超出市价三成，其中五万两白银不翼而飞。而这些钱，本可用来修缮黄河堤坝！”
他又取出另一本账册：“再说漕运，去年漕粮损耗高达两成，但据臣调查，实际损耗不足半成，其余都被各级官吏中饱私囊！”
这些具体数字让反对者哑口无言。
朱允炆趁势说道：“太祖在梦中痛心疾首，说若再不整顿，大明的根基就要被这些蛀虫啃食殆尽！”
他回到御座，取出一份手稿：“这是太祖所示《新政纲要》，详细阐明了改革之必要。诸位爱卿不妨传阅。”
手稿在群臣手中传递，上面不仅列出了改革方案，还详细说明了每项改革的必要性和具体措施。更让人惊讶的是，文稿笔迹苍劲，与太祖御笔颇有几分神似。
“这...这真是太祖笔迹？”有老臣惊呼。
朱允炆淡淡道：“朕按梦中记忆摹写，或许有几分相似。”
这时，一直沉默的方孝孺突然开口：“陛下，即便真是太祖托梦，如此重大的改革，也当循序渐进，何必急于一时？”
“因为时间不等人！”朱允炆猛地站起身，“方先生可知，就在我们在此争论之时，北元残余正在漠北蠢蠢欲动？可知东南沿海倭寇又开始活动？可知各地藩王...”
他突然住口，但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
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皇帝最后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陛下，”黄子澄适时出列，“既然太祖有明训，臣以为当遵旨施行。不过为稳妥起见，可先选几项试点。”
齐泰也附和道：“臣附议。譬如新军之制，可先在京营试行。税制改革，可在江南试点。如此既可推行新政，又能观察成效，及时调整。”
这是朱允炆早就与二人商议好的策略——以退为进。
果然，这个折中方案让不少反对者的态度软化下来。
但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曹国公李景隆朗声道：“陛下，京营乃京城屏障，若是贸然改制，恐伤根基。臣以为不妥！”
这番话得到了不少勋贵的附和。他们世代掌控京营，自然不愿看到改革。
朱允炆早料到会有这一出，不慌不忙地说：“李爱卿所言极是。所以朕才要任命徐辉祖总督京营戎政。徐家三代为将，最知兵事。有他把关，朕很放心。”
这话既肯定了李景隆的担忧，又抬出了徐辉祖，让反对者无话可说。
李景隆还要再争，朱允炆却抢先说道：“不过李爱卿提醒得好。新军筹建之初，确实需要老成持重之人辅佐。就请李爱卿兼任新军监军，与徐爱卿共同操办此事。”
这一招明升实降，既安抚了李景隆，又确保新军不会完全落入他的掌控。
经筵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朱允炆与群臣就每一项改革措施都进行了详细讨论。令所有人惊讶的是，年轻皇帝对各项政务的了解之深，考虑之周全，完全超乎想象。
当争议最激烈时，朱允炆往往会说：“这个问题，太祖在梦中也曾提及...”然后给出精妙的解决方案。
渐渐地，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弱。一方面是因为皇帝准备充分，言之有物；另一方面，“太祖托梦”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强大，在这个注重孝道的时代，没有人敢公开质疑。
午时将至，争论终于告一段落。朱允炆做最后总结：
“诸位爱卿的担忧，朕都明白。但请诸位想一想，太祖出身布衣，深知民间疾苦。他若看到如今贪腐横行、军备废弛的景象，会作何感想？”
他走到殿门，指着远处的宫墙：“这大明江山，是太祖一寸一寸打下来的。我们这些后人，若是守不住这份基业，他日有何面目见太祖于九泉？”
这番话情真意切，连最顽固的老臣也不禁动容。
“朕意已决。”朱允炆最终宣布，“即日起，成立新政总局，由朕亲自主持。各项改革，按今日所议，分步实施。”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不少大臣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他们意识到，这位年轻皇帝与想象中完全不同。更意识到，大明的朝局，从今日起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待群臣退去后，朱允炆独自留在文华殿。他缓步走到太祖御笔“文华”匾额下，仰头凝视。
“太祖，”他轻声自语，“今日借您之名，行改革之实。他日史笔如铁，若有骂名，就由我一力承担吧。”
他知道，从今日起，“太祖托梦”将成为他推行改革的最大依仗。但这面大旗能打多久，还要看改革能否真正见效。
窗外，天色渐晚。朱允炆走出文华殿，望着西沉的落日。金色的余晖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仿佛为这座古老的宫殿披上了一层崭新的外衣。
改革的大幕已经拉开，接下来，就是真刀真枪的较量了。
而在文华殿外，离去的朝臣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暗自欣喜，更多的人则在观望。
黄子澄与齐泰并肩而行。
“想不到陛下准备得如此充分。”齐泰低声道。
黄子澄轻叹：“更想不到的是，陛下对政务如此精通。那些改革方案，件件都切中要害。”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从今日起，这位年轻皇帝将真正掌控朝局。
与此同时，李景隆正与几位勋贵密谈。
“不能再等了。”李景隆面色阴沉，“若是让改革推行下去，我们在军中的势力必将不保。”
“可是...太祖托梦这个理由...”
“管他什么托梦！”李景隆冷笑，“只要我们在具体实施时稍作手脚，就能让这些改革寸步难行！”
这些暗流涌动，朱允炆心知肚明。但他毫不畏惧，因为在他手中，握着一张最大的王牌——他知道历史的方向。
夜幕降临，乾清宫的灯火再次亮起。朱允炆在灯下审阅着各地送来的密报。改革的号角已经吹响，接下来每一步都必须走得稳妥。
当他批阅到来自北平的密报时，眉头微微皱起。燕王最近异常安静，这反而更让人不安。
“传徐辉祖。”他吩咐道。
是时候加快新军的筹建了。在这场与时间的赛跑中，他必须抢在对手前面。
这一夜，紫禁城的灯火亮至天明。而大明王朝的命运，也在这一夜悄然转向。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