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夏原吉如常来到户部衙门。晨光熹微中，这位年方而立的户部右侍郎已经开始批阅各地呈报的钱粮文书。当他翻开江南织造局的账册时，眉头不禁深深锁起。
“去年苏杭两地丝价暴涨三成，织造局采买开支超支五万两，成品绸缎却比往年减产两成...”他喃喃自语，指尖在算盘上飞快拨动，“这里外里的亏空，怕是不少于八万两。”
正在凝神间，一名小吏悄步进来：“大人，宫里有旨，陛下召见。”
夏原吉心中一惊。新帝登基以来，还从未单独召见过户部官员。他整了整官袍，随着前来传旨的太监匆匆入宫。
乾清宫东暖阁内，朱允炆正在审阅一份特殊的奏章。这是他从记忆中整理出的“经济改革纲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未来数年的财政计划。
“臣夏原吉叩见陛下。”
夏原吉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夏爱卿平身。”朱允炆放下奏章，仔细打量着这位历史上的理财能臣。夏原吉今年刚满三十，面容清瘦，眼神却格外锐利，一身洗得发白的官袍更显其清廉本色。
“朕听闻，爱卿近日在核查江南织造局的账目？”
夏原吉心头一震，没想到皇帝连这等细节都如此清楚：“回陛下，臣确实发现织造局账目有些异常...”
“不是异常，是贪腐。”朱允炆直接点破，“朕这里有一份密报，爱卿不妨看看。”
夏原吉接过密报，越看越是心惊。上面详细记录了织造局官员与江南商人勾结，虚报采买价格，中饱私囊的罪证。
“这...陛下从何得知？”
朱允炆不答反问：“爱卿以为，当前朝廷财政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夏原吉沉吟片刻，决定直言不讳：“回陛下，首推宝钞。如今宝钞贬值严重，一贯钞在市面上只能兑钱二百文，百姓怨声载道。”
“说得好。”朱允炆从案头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朕整理的《通货论》，爱卿看看。”
夏原吉翻开册子，才读了几页就瞪大了眼睛。书中提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概念：“准备金制度”。主张以国库中的粮食、布匹等实物为抵押，重新发行新钞，并允许百姓用旧钞按比例兑换新钞。
“陛下...这...”夏原吉激动得声音发颤，“若真能施行，宝钞信用必能重振！”
“不止如此。”朱允炆又取出一卷图纸，“朕还设计了新的盐法。”
图纸上详细绘制了一个全新的盐务管理系统：设立盐务总局，统一管理全国盐场；推行“盐引”制度改革，商人须先运粮至边关，才能换取盐引；建立盐仓储备，平抑盐价...
“好精妙的设计！”夏原吉忍不住赞叹，“如此一来，既可保障边关粮饷，又能增加盐税收入，还能稳定盐价，一举三得！”
朱允炆满意地点点头。夏原吉果然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通。
“但这些改革都非一日之功。”朱允炆话锋一转，“眼下最紧迫的，是筹措军费。”
夏原吉面露难色：“陛下，国库目前存银不足百万两，若要整军经武，恐怕...”
“所以朕要与你商议一个特别的筹款之策。”朱允炆压低声音，“朕欲发行‘战争国债’。”
“国债？”夏原吉一脸困惑。
朱允炆详细解释了国债的概念：由朝廷向富商大贾借款，承诺按期付息，到期还本。首批计划发行五十万两，年息五分。
“这...朝中诸公恐怕会认为与民争利...”夏原吉迟疑道。
“不是争利，是互利。”朱允炆胸有成竹，“商人手中的白银闲置也是闲置，借给朝廷既能获利，又能为国出力，何乐而不为？”
他取出一份名单：“这是朕拟定的首批认购人选，都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他们手中的白银，加起来不下千万两。”
夏原吉看着名单，心中盘算。若真能筹得五十万两，确实能解燃眉之急。但更让他惊讶的是，皇帝对民间财富的了解竟如此透彻。
“除了国债，朕还有一策。”朱允炆又展开一幅地图，上面标注着沿海各港口，“开海通商。”
夏原吉大吃一惊：“陛下，太祖皇帝有海禁之令...”
“此一时彼一时。”朱允炆指着地图说，“如今倭患已平，海上商路畅通。若能在泉州、广州等地设立市舶司，征收关税，每年至少可增收二十万两。”
他详细阐述了海关的运作方式：对进出口货物征收百分之五的关税；设立海关衙门，统一管理；组建水师，保护商路...
“陛下圣明！”夏原吉由衷赞叹，“只是此事牵涉祖制，恐怕...”
“所以要先试点。”朱允炆早已想好对策，“先在泉州设市舶司，待见到成效，再推广至其他港口。”
二人一直谈到午时。朱允炆将自己构思的经济改革方案和盘托出，从货币改革到税制调整，从商业管理到海外贸易，每一件都让夏原吉大开眼界。
“陛下，”夏原吉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些经济之道，实在精妙。不知...”
“不知朕从何处学来？”朱允炆微微一笑，“仍是太祖梦中传授。”
这个解释虽然玄奇，但夏原吉想到皇帝近日的种种非凡表现，也不得不信。
“朕欲在户部之下，设立一个‘经济研究所’。”朱允炆说出最终目的，“由爱卿主持，专门研究这些改革方案。对外就说是整理钱粮档案。”
夏原吉立即领会，这是要秘密推进改革。
“臣必当竭尽全力！”
朱允炆从案头取出一叠手稿：“这是朕编写的《财政改革纲要》，你仔细研读。记住，此事关系社稷安危，务必谨慎。”
夏原吉双手接过，只见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民富则国强，民贫则国弱。”笔力遒劲，见解深刻。
离开乾清宫时，夏原吉的脚步格外沉重。他明白，皇帝交给他的不仅是理财重任，更是大明的经济命脉。
当日下午，夏原吉立即开始行动。他首先调阅了宝钞提举司的所有档案，仔细研究宝钞贬值的根源。随后又秘密召见了几位可靠的户部官员，开始筹划国债发行事宜。
三日后，夏原吉再次被召入宫。这次是在西苑的一处僻静偏殿。
“爱卿看看这个。”朱允炆递过一份奏报。
夏原吉接过一看，是市舶司的筹建方案。皇帝竟然在三天内就拟定了详细的章程，从衙署设置到人员配备，从关税税率到查验流程，一应俱全。
“陛下...这效率...”夏原吉震惊不已。
“时间不等人。”朱允炆神色凝重，“朕得到密报，燕王正在暗中收购粮草，恐怕有所图谋。”
夏原吉心中一凛，终于明白皇帝为何如此急于推进改革。
“臣立即着手办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夏原吉几乎不眠不休。他先是说服了几位江南富商认购国债，又秘密筹建市舶司，同时还在研究宝钞改革的细节。
这期间，朱允炆时常召他入宫，有时是在深夜，有时是在凌晨。二人就经济改革的每一个细节反复推敲，从白银与铜钱的比价，到关税的征收方式，再到盐引的发放标准...
夏原吉发现，皇帝对经济之道的精通，远超朝中任何一位大臣。许多困扰他多年的财政难题，经皇帝稍加点拨，便迎刃而解。
六月十五日，首批国债正式发行。令朝野惊讶的是，五十万两的额度在三天内就被认购一空。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认购者大多是江南富商，他们似乎对这项新事物格外热情。
“陛下圣明！”夏原吉激动地禀报，“国债大获成功，如今市面上的白银开始向国库回流。”
朱允炆却不见喜色：“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要抓紧推行宝钞改革。”
他取出一卷新的图纸：“这是新钞的样版，采用多层套印技术，极难仿造。”
夏原吉仔细端详，新钞设计精美，防伪措施严密，远胜现行宝钞。
“臣立即安排印制。”
就在改革稳步推进之时，阻力也开始出现。这日早朝，都察院御史突然发难。
“陛下，臣闻户部近日发行所谓‘国债’，与民争利，有违圣人之道！”
“臣也听闻，有人在泉州私设市舶司，违背祖制，开海通商！”
几个御史轮番上奏，言辞激烈。
夏原吉正要出列辩解，却见皇帝抬手制止。
“诸位爱卿所言，朕都明白。”朱允炆不慌不忙，“然则，太祖梦中曾言：‘治国之道，贵在变通’。如今国库空虚，若不另辟财源，如何整军经武？如何保境安民？”
他扫视群臣，语气渐重：“况且，国债自愿认购，何来与民争利？开海通商，利国利民，何来违背祖制？”
这时，夏原吉出列奏报：“启禀陛下，国债发行以来，已筹措军费五十万两。泉州市舶司虽刚设立，已有商船十余艘报关纳税，预计年入关税不下五万两。”
这些数字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朱允炆趁势说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一味拘泥祖制，坐视国库空虚，才是真正有负太祖托付！”
这番话掷地有声，反对者一时语塞。
退朝后，朱允炆单独留下夏原吉。
“今日之事，可见改革之难。”朱允炆叹道，“爱卿还要多加小心。”
“臣明白。”夏原吉郑重应道。
一个月后，新钞开始在京城市面流通。由于可以按比例兑换白银，且制作精良，很快就被百姓接受。旧钞贬值之势得到遏制，物价也开始稳定。
八月，泉州市舶司传来捷报，单月征收关税已达六千两。更令人惊喜的是，海外商船带来的香料、珠宝等货物，在市面上大受欢迎。
看着户部呈报的财政报表，朱允炆终于露出笑容。经过数月的努力，大明的经济终于开始走向正轨。
这日深夜，朱允炆将夏原吉召至御花园。
“爱卿辛苦了。”朱允炆亲手为他斟茶，“这几个月来，若不是爱卿全力推行，改革不会如此顺利。”
夏原吉连忙躬身：“臣不敢居功，全赖陛下圣明。”
“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朱允炆取出一份新的计划书，“朕欲推行‘一条鞭法’。”
夏原吉翻开计划书，越看越是惊讶。这个税法改革方案，要将繁杂的田赋、徭役合并折银征收，简化税制，减轻农民负担。
“陛下...这...”
“先在江浙试点。”朱允炆早已谋划周全，“待成功之后，再推广全国。”
月光下，君臣二人一直商谈到深夜。夏原吉发现，皇帝对民间疾苦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许多税制弊端，他身为户部侍郎都未必清楚，皇帝却了如指掌。
“陛下真乃神人也。”告退时，夏原吉由衷感叹。
朱允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有了夏原吉这样的能臣相助，他的改革计划才能顺利推进。
然而他清楚，经济改革才刚刚开始。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
这一夜，朱允炆在灯下继续完善他的改革方案。窗外的明月高悬，照亮了这个正在悄然变革的帝国。
而在北平的燕王府中，朱棣也接到了京城经济改革的消息。
“发行国债？开海通商？”朱棣冷笑，“这个小皇帝，倒是比他父亲敢作敢为。”
姚广孝捻着佛珠：“王爷，皇帝如此急着筹款，恐怕意在整军啊。”
“本王知道。”朱棣眼神阴鸷，“传令下去，加快收购粮草。另外，派人去江南，看看能不能也发行些‘债券’。”
“王爷英明。”
南北之间的经济较量，已然拉开序幕。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深夜里，君臣二人在乾清宫中的密谈。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乾清宫时，朱允炆已经拟好了“一条鞭法”的试点方案。他望着初升的朝阳，知道新的一天，又将充满挑战。
但他毫不畏惧。因为在他身后，有一个正在重新焕发生机的大明帝国。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