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洛阳城外的黄土官道,扬起细密的尘埃。与虎牢关外的混乱相比,京畿之地似乎恢复了几分秩序,但这秩序却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铁血意味。
沿途关卡哨垒林立,尽是顶盔贯甲、手持长戟的西凉兵士。他们眼神彪悍,如鹰隼般审视着每一个接近帝都的行人。牛辅的西凉铁骑在前开道,旌旗招展,杀气腾腾。百姓与士人车队见此阵仗,无不退避三舍,眼中交织着恐惧与憎恶。在这绝对的武力面前,所有的清谈与风骨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风策马而行,目光平静地扫过沿途景象。曾经的帝国都城,如今却笼罩在无形的肃杀之中。洛阳城墙巍峨依旧,但在那皇权象征的恢弘之下,仿佛能听见野心与兵戈的嘶鸣。
蔡邕与蔡琰同乘一车,父女久别重逢的激动稍平,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对未来的深切忧虑。蔡邕望着窗外熟悉的故地风景,神色复杂,十二年流离,故园依旧,物是人非。
车队行至洛阳城外数里处,前方忽然出现一队更为精悍整齐的仪仗。华盖之下,一员身材极为肥硕、身着锦袍的武将在一众文官武将的簇拥下,赫然立于道旁。其人身旁,一名文士打扮、眼神锐利中带着几分阴鸷的中年男子静立一旁,正是董卓与其首席谋士李儒。
牛辅见状,连忙举手止住队伍,滚鞍下马,快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声音比之前收敛了无数倍,带着十足的恭敬:“末将牛辅,奉命迎蔡大家至!参见相国!参见李郎中!”
董卓并未立刻理会牛辅,那双被肥肉挤压却依旧难掩精光的眼睛越过他,直接落在了正慌忙下车的蔡邕身上。
蔡邕万万没想到,权倾朝野、凶名赫赫的董相国竟会亲自出城迎接自己这样一个流落归来的老臣!一时间,他心中百感交集,惶恐、惊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知遇之情涌上心头。
他急忙整理衣冠,在沈风的暗中搀扶下快步上前,深深一揖:“邕,何德何能,竟劳相国亲迎,折煞老朽了!”
董卓哈哈大笑,声若洪钟,带着西凉人特有的豪迈与不容置疑的霸道,他上前一步,亲手扶起蔡邕:“蔡公说的哪里话!咱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先生是海内大儒,学问通天!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先生能来,是朝廷之幸,是陛下之幸,也是咱家之幸啊!莫要如此多礼!”
他话语粗直,却将“朝廷”、“陛下”挂在嘴边,姿态做得十足。一旁的李儒也微笑着拱手:“久闻蔡公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儒之幸事。相国求贤若渴,听闻蔡公将至,欣喜不已,定要亲来相迎。”
这番礼遇,对于饱经颠沛、多年不受朝廷重视的蔡邕而言,冲击是巨大的。他眼眶微热,声音有些哽咽:“邕…邕一介迂腐老儒,竟得相国如此厚待…实在是…无以为报!”
董卓满意地看着蔡邕的反应,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蔡邕被拍得身形微晃):“哎!先生大才,何必自谦!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以后就在洛阳安心着书立说,为朝廷效力!”
他的目光扫过后方的蔡琰和沈风等人,在沈风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于此人的年轻与沉稳,但并未多问,显然此刻他的焦点全在蔡邕身上。
“哦,对了,”董卓仿佛才想起什么,对李儒道,“文优,蔡公的官职,可曾备好?”
李儒立刻接口,声音清晰而恭敬:“回相国,早已拟定。蔡公大才,当委以重任。司空府中正缺一博学鸿儒引领文事,祭酒一职,非蔡公莫属。”
董卓抚掌:“好!就依文优!蔡公,即日起,你便是我大汉的司空祭酒!还望先生莫要推辞!”
司空祭酒,位秩虽非极高,却清贵显要,掌教化礼仪,极为符合蔡邕的名士身份。这对于一个刚刚从流亡中归来的臣子而言,无疑是破格的重用和极大的尊荣。
蔡邕心中激动,更是感激涕零,深深拜下:“邕,谢相国厚恩!定当竭尽绵薄,以报朝廷,报相国知遇之恩!”
卫觊在一旁看着,脸上挤出笑容,连声道贺,心中却难免有些不是滋味,他这一趟除了从陶谦这里收获了些钱粮和人情,其他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蔡琰和蔡婉则分别站于蔡邕身后。
蔡琰低头站在父亲身后,心中波澜起伏。父亲得授官职,她自然欣慰,但董卓威势之盛,西凉军士杀气之凛,都让她深感不安。她不自觉微微侧首,目光掠过身旁那个沉默的身影。
蔡婉则好奇地四处张望,对眼前场景颇觉无趣,只得勉强忍耐。
沈风垂手立于蔡邕侧后方,如同一个真正的护卫,全程低眉敛目,仿佛对眼前这场“礼贤下士”的戏码毫无反应。只有在他偶尔抬眼扫视周围环境、评估董卓及其亲卫时,那瞬间掠过的锐利光芒,才显露出他内心的冷静与警惕。
董卓显然对蔡邕的反应十分满意,大笑着一挥手:“好了!此处非讲话之所!咱家已在府中设下宴席,为蔡公接风洗尘!蔡公,请随咱家入城!”
队伍再次启动,声势更为浩大。董卓的仪仗在前,蔡邕的车驾被护在中间,西凉精锐前后簇拥,浩浩荡荡进入洛阳城门。
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巨响。城内街道宽阔,市井繁华依旧,却弥漫着无形的压抑。百姓见相国仪仗,纷纷避让低头,商铺前的谈笑声也骤然沉寂。
沈风的目光掠过街角几个佩刀的西凉军校,他们正用肆无忌惮的眼神扫视民众,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高墙后偶尔传来马蹄疾驰之声,更添几分肃杀。
董卓府邸很快便到,虽非皇宫,却胜似宫阙。甲士林立,灯火通明。宴设高堂,丝竹声声,却驱不散繁华下的紧张气息。
蔡邕被奉为上宾,安排在董卓近侧。酒过三巡,董卓谈兴愈浓,虽言语粗豪,却不时间及经义典故。蔡邕一一谨慎作答,引得董卓拊掌大笑,连称“先生大才”。
李儒坐在一旁,面带微笑,偶尔将话题引向朝政时事,细探蔡邕态度。蔡邕则以儒家经义应对,避实就虚,言辞委婉,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沈风与其他护卫立于堂下阴影中,面前虽有酒食,他却滴酒未沾,只是慢慢吃着菜肴,目光低垂却将堂上众人的神态、堂外卫兵的布置、乃至仆役的脚步节奏尽收眼底。
宴至中途,董卓忽然放下酒爵,声音略沉:“蔡公,如今朝堂上颇有些自命清流之辈,不识时务,终日议论纷纷,藐视朝廷法度。先生乃海内文宗,不知对此有何看法?”
堂内丝竹声悄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蔡邕身上。
蔡邕持筷的手微微一顿,沉吟片刻,缓缓道:“回相国。《论语》有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议论朝政,本是士人本分。然需以国事为重,循礼守法。若为虚名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则非忠臣所为。然若因言获罪,堵塞言路,亦非圣朝所宜。”他引经据典,既肯定了“议论”之权,又强调了“法度”之重,最后还隐含规劝。
董卓眯着眼听罢,手指轻敲桌面,未置可否。
李儒微微一笑,接口道:“蔡公所言极是。相国也正是此意,重在‘循礼守法’四字。如今朝廷革除积弊,整肃纲纪,正需要蔡公这般明事理、识大体的贤士,以身作则,引导风气。”他轻巧地将话题引回,既肯定了蔡邕,又再次强调了“法度”在于董卓之手。
董卓闻言大笑:“文优说的是!来,蔡公,满饮此杯!日后司空府文事,乃至朝中礼仪教化,咱家还要多多倚重先生!”
蔡邕暗暗松了口气,举杯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