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正瘫倒在金殿冰凉的玉石地砖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只剩下那身象征着位极人臣的紫色仙鹤补服,空洞地覆盖着一具瞬间苍老腐朽的躯壳。方才还勉强维持的镇定与狡辩,在承天帝那声“收监候审”的冰冷旨意下,彻底粉碎。几名殿前侍卫如狼似虎地上前,毫不客气地剥去他的官帽、玉带,动作间再无半分往日的敬畏。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最后望了一眼御座上那模糊的身影,又扫过殿中那些曾经对他躬身谄媚、如今却避之如蛇蝎的同僚,最终,怨毒如淬毒匕首般的目光,死死钉在了那个一身素服、却仿佛笼罩着朝阳般光芒的女子身上——宋清辞。
是她!都是她!这个本该死在那场大火里的余孽,这个不该存在于世的变数!毁了他数十年的经营,毁了他唾手可得的权倾朝野,甚至可能……毁了他柳氏满门!
然而,此刻的任何怨毒与悔恨都已无济于事。他被粗暴地拖拽起来,踉跄着押出宣政殿,消失在殿外明亮的阳光与无数道震惊、复杂、快意的视线之中。那曾经代表着无上权势的宰相身影,以一种最狼狈不堪的方式,退出了大衍王朝的政治舞台中心。
随着柳文正的倒台,一场席卷整个朝堂的雷霆风暴,正式拉开序幕。
承天帝显然不打算给柳党任何喘息或反扑的机会。旨意一道道从宫中发出,迅疾如雷:
“着三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宗正府、御史台,即日会同审理柳文正及党羽构陷忠良、勾结外邦、贪墨军资、祸乱朝纲等诸般罪状!涉案人证李福、吴道子等,严加看管,逐一质证!物证清单,公开核验,务求铁证如山,不容抵赖!”
“即日起,查封宰相府,查抄所有产业、庄园、店铺,清点家产!”
“凡与柳文正往来密切、有重大嫌疑之官员,无论京官外任,一律停职待勘,由吏部、都察院彻查其过往行迹、考功记录!”
“兵部、户部、工部等柳党盘踞之衙门,着各部堂官即刻自查,肃清余毒,凡有牵涉者,主动陈情或检举,可酌情从轻!”
旨意一下,整个京城官场瞬间风声鹤唳。昔日门庭若市的宰相府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抄家的官员进进出出,一箱箱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地契房契被流水般抬出,堆积在府门前广场,引来无数百姓围观唾骂。柳文正苦心经营数十年的财富帝国,在阳光下赤裸裸地暴露,其数额之巨,令人咋舌,更坐实了其贪墨无度的罪名。
兵部、户部等要害部门,往日那些趾高气扬的柳党官员,如今个个如丧考妣,或闭门不出,或奔走求告,试图撇清关系,但更多人被直接带走问话。萧景珩与宋清辞多年来暗中搜集、整理的那些证据,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指向一个个关键人物。李崇等相对中立的官员,在皇帝明确的态度和如山铁证面前,也迅速行动起来,配合清查,一时间,落马者众,空出的职位不知凡几。
朝堂之上,每日都有新的弹劾奏章,揭发出更多柳党过往的罪行:卖官鬻爵、侵吞赈款、苛虐地方、结党营私……桩桩件件,触目惊心。曾经被柳文正压制、排挤的寒门清流、正直官员,此刻终于扬眉吐气,纷纷发声,要求彻底清算,以正朝纲。
而民间,对于柳党的倒台更是拍手称快。茶楼酒肆间,说书人将柳文正的罪行编成段子,讲得绘声绘色;街头巷尾,百姓们唾骂奸相误国,感念“翎羽将军”宋清辞与三皇子萧景珩不畏强权、揭露巨奸的壮举。之前那些为宋清辞和镇北侯府请命的“万民书”、“功德状”,此刻更成了民意的明证,被有心人不断提及、传颂,形成了巨大的舆论压力。
这场风暴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后,宣政殿,大朝会。
气氛依旧庄严肃穆,但隐隐透着一种焕然一新的气息。御座之侧,多了两张座椅,一张属于三皇子萧景珩,另一张,则属于新晋超品翎羽将军——宋清辞。这是承天帝特旨,允其“参赞军国机务”的象征。宋清辞已换上了特制的翎羽将军朝服,并非传统女装,而是更接近男式武官袍服的样式,以玄色为底,绣以金色翎羽纹样,庄重而不失英武,长发依旧束起,戴一顶小巧精致的玉冠。她端坐椅上,背脊挺直,面容沉静,目光清澈而坚定,坦然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敬佩、或羡慕、或仍有几分复杂情绪的注视。
今日朝会的核心议题,便是柳文正一案的最终审定与处置。
三司长官联名出列,呈上厚达尺余的最终案卷,并由都察院左都御史亲自宣读判决:
“经三司、宗正府、御史台会同严审,查明原内阁首辅、宰相柳文正,身负国恩,不思报效,反而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卖官鬻爵,贪墨无度;更兼构陷忠良,致使镇北侯宋毅满门蒙冤,边关动荡;暗中勾结交趾土司,输送违禁物资,纵容乃至煽动叛乱,致使南境生灵涂炭;其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实乃国朝立国以来罕见之巨奸大恶!按《大衍律》,谋逆、通敌、贪墨、构陷诸罪并罚,当处极刑,夷三族!”
“其党羽核心成员,兵部原左侍郎孙文德(已伏法)、户部右侍郎、吏部文选司郎中、洛州刺史等二十七人,依附奸相,为虎作伥,罪行确凿,分别判处斩首、绞刑、流放三千里不等,家产抄没!”
“其余涉案各级官员,依情节轻重,分别予以革职、降级、罚俸、永不叙用等处分,总计一百四十三人!”
冰冷的判决词一句句回荡在大殿之中,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这是一场彻底的清洗,柳文正及其经营数十年的政治集团,被连根拔起,彻底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承天帝高踞御座,静静听完,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如释重负的决断:
“准奏。”
“柳文正,罪大恶极,天地不容。着即日押赴刑场,凌迟处死!其子侄辈,年十六以上者斩,以下者及妻女没入宫中为奴,家产尽数充公!其余党羽,依判决执行!”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震耳欲聋。这一次,喊声中少了往日的例行公事,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激昂与畅快。
巨奸伏法,沉冤得雪,朝堂为之一清!
退朝之后,承天帝独留下了萧景珩与宋清辞。
暖阁内,炭火温煦,茶香袅袅。承天帝看上去比往日更加苍老疲惫,但精神却似乎好了不少,眼神也清明了些。他挥手屏退左右,只留下高适在远处伺候。
“景珩,清辞,”承天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与感慨,“此番扳倒柳文正,肃清朝纲,你们二人,居功至伟。”
“儿臣(臣)不敢居功,皆是父皇(陛下)圣断,天威浩荡。”两人躬身道。
“不必过谦。”承天帝摆了摆手,“柳文正势大根深,若非你们数年隐忍,暗中筹谋,又立下不世军功,赢得民心,撼动其根基,想要扳倒他,谈何容易。”他顿了顿,看向宋清辞,目光柔和了些,“清辞,你父宋毅,是朕的肱骨之臣,是国朝的栋梁。当年之事……朕亦有失察之过。今日能为他正名,朕心稍安。你……很好,未堕你父威名,更青出于蓝。”
宋清辞鼻尖一酸,再次跪倒:“陛下天恩,臣父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臣唯有竭尽驽钝,报效朝廷,以告慰先父在天之灵。”
“起来吧。”承天帝示意她起身,又看向萧景珩,“景珩,你沉稳果决,有勇有谋,此次更是展现了大局之才。朝堂如今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朕已决定,擢升你为摄政王,总领朝政,改革积弊,望你不负朕望。”
摄政王!总领朝政!这几乎是明确了萧景珩无可动摇的储君地位与至高权柄!
萧景珩神色一凛,撩袍跪倒:“儿臣领旨!定当鞠躬尽瘁,辅佐父皇,振兴朝纲,开创盛世!”
“好,好。”承天帝欣慰地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明了与慨叹。他忽然道:“如今奸佞已除,海内渐清。你们二人,年纪也都不小了,又曾并肩作战,心意相通。清辞乃国之柱石,景珩乃社稷之望,若能……珠联璧合,于国于家,皆是美事。”
此言一出,萧景珩与宋清辞俱是一震,随即心中涌起惊涛骇浪。皇帝此言,几乎已是明示!
萧景珩率先反应过来,再次躬身,声音沉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儿臣……正有此心,恳请父皇成全!”
宋清辞脸颊微热,但并未躲闪,迎着承天帝了然的目光,亦郑重屈膝:“臣……全凭陛下做主。”
没有扭捏,没有矫饰。历经生死,共渡难关,彼此的心意早已在血火与权谋中淬炼得清晰而坚定。此刻皇帝的提议,不过是水到渠成。
承天帝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正的笑容,虽然依旧带着病容的苍白:“甚好。此事,待朝局稍稳,便交由礼部去办。朕,要给你们一个风风光光的大婚。”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渐渐融化的积雪,以及庭院中悄然萌发的一星半点绿意,缓缓道:“冬天过去了。旧的污秽已被扫除,该是日月新天的时候了。这江山社稷的未来,朕,就交给你们了。”
暖阁内寂静下来,只有炭火的噼啪轻响。萧景珩与宋清辞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与坚定信心。
旧的王朝阴霾已然散尽,新的时代蓝图,正等待着他们携手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