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途，与当初北上截然不同。
离了京畿平原，越往南行，地势越发崎岖，气候也愈发潮湿闷热。时值深冬，北方早已冰封雪盖，可在这南国之地，山林间依旧苍翠，只是多了几分萧瑟的枯黄。连绵的丘陵，起伏的谷地，随处可见的溪流与密林，构成了与北境广袤草原、西陲苍茫戈壁完全不同的战场环境。
宋清辞一袭银甲，外罩那件标志性的赤红披风，策马行在队伍最前。青丝尽数束于明光盔内，只余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她微微眯着眼，仔细观察着沿途地形，手中马鞭不时指向某处山隘、某片林地，低声对身旁的赵猛及几位临时任命的校尉交代几句，让他们记下可作为营地、伏击点或水源补给处的位置。
五千精兵，除了赵猛等三百余名北境带来的绝对心腹，其余多是京营中挑选出的悍卒。起初几日，队伍中难免有些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任谁突然得知朝夕相对的“玉面将军”竟是女子，恐怕都难以立刻平静接受。尤其是一些新提拔的年轻校尉，目光中除了震惊，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慢。
宋清辞对此心知肚明。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刻意彰显威严，只是如常处理军务，下达命令。她的命令依旧清晰简洁，对战阵的调整、行军的节奏、斥候的派遣，无不显示出老练与精准。
变化发生在南下第五日。
那日午后，队伍在一处狭窄的山谷中短暂休整。前方探路的斥候忽然传回急报：发现小股溃兵，似是南境败退下来的残部，约百余人，衣衫褴褛，丢盔弃甲，正仓皇向北逃窜。
“溃兵？”一位新提拔的校尉皱眉，“会不会是叛军伪装，意图接近我军？”
宋清辞略一沉吟，下令：“赵猛，带你的人，前出一里接应，但保持距离，弓箭戒备。若对方确是溃兵，问明情况，收缴武器，带几个为首的过来见我。”
“是！”
赵猛领命而去。不多时，他带着几名满脸惊惶、身上带伤的南境军士返回。那几个军士见到队列严整、甲胄鲜明的京营兵马，先是畏缩，待看到为首的竟是一位身披红袍的年轻将军（他们尚未得知宋清辞真实身份），更是愣住了。
“尔等何人？隶属哪部？为何溃逃至此？”宋清辞端坐马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为首一个络腮胡的队正噗通跪倒，哭丧着脸：“将……将军！小人们是原南宁卫麾下，归德堡的守军！十日前，叛军……叛军趁着大雾，偷袭归德堡！他们人多势众，又熟悉山路，从后山悬崖爬上来……我们抵挡不住，王守备战死，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我们这一路，已经逃了七八天了……”他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不是小人怕死，实在是……叛军太凶，神出鬼没，我们根本找不到他们在哪儿，就被……”
“叛军主力现在何处？兵力几何？装备如何？首领是谁？”宋清辞打断他的哭诉，问题直指要害。
那队正被问得一怔，努力回忆：“主力……应该还在围攻南宁府城。兵力……具体说不清，漫山遍野都是，至少有三四万吧？装备……比我们强！好多人都穿着缴获的官军衣甲，刀枪弓箭都有，还有……还有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不少弩！首领……听说是个叫阮福贵的交趾土司，还有个汉人军师，好像姓吴，很厉害，用兵狡猾得很……”
宋清辞静静听着，结合之前兵部提供的有限情报，在脑中快速勾勒着叛军的情况：兵力占优，熟悉地形，有一定装备基础，且有懂得汉地兵法的军师辅佐。难怪南境官军一败涂地。
“你们这一路溃逃，可曾遇到其他残部？对前方地形、道路、村落情况，可还熟悉？”她又问。
队正连忙点头：“遇到一些零散的弟兄……前方地形，小人熟悉！小人就是本地人，在这片山里长大！将军若要向导，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宋清辞打量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好。你和你手下伤势较轻、熟悉地形的，暂时编入前锋营，充作向导。赵猛，给他们些干粮和伤药，安排好。”
“谢将军！谢将军！”队长连连叩首，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处理完溃兵之事，宋清辞下令继续前进。当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
篝火旁，宋清辞召集几位主要将领和校尉，摊开南境粗略的舆图。
“诸位，从溃兵口中，结合之前情报，叛军情况大致如此。”她用树枝指着舆图，“其优势在于：一，兵力数倍于我；二，熟悉山林地形，机动灵活；三，有一定装备，且有狡诈军师。其劣势在于：一，多为土司部众与裹挟流民，训练不足，纪律松散；二，补给依赖劫掠，难以持久；三，围攻南宁府城不下，说明攻坚能力有限。”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我军虽只五千，但皆为精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我等乃客军，无守土之责，机动自由。故，此战关键在于：避其锋芒，击其惰归；以快打慢，以奇制正；依托地利，断其粮道；寻机歼其一部，挫其锐气，再图逐步瓦解。”
一位年轻的校尉忍不住问道：“将军，叛军熟悉山林，我们如何能‘以快打慢’？又如何‘断其粮道’？”
宋清辞看向那位曾为向导的南境队正：“李队正，依你之见，叛军粮草物资，从何处来，经何处运？”
李队正连忙凑近舆图，指指点点：“回将军，交趾那帮土司，本身存粮不多。叛军起事后，主要是劫掠沿途村寨、城镇，还有……还有走私商队。运粮的路，多是这几条山道，还有利用一些溪流走小船。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从凉山到宣化，再绕到南宁外围的‘野猪岭’山路，比较平坦，能走大车。”
“野猪岭……”宋清辞目光落在舆图某处，指尖轻轻一点，“此地距我们目前位置，急行军需几日？”
“若是轻装疾进，避开大路，走猎人小道，大约……三日可到！”李队正估算道。
“好。”宋清辞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传令：全军休整一夜，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出发。抛弃不必要的辎重，只带五日干粮、必备军械弓弩。目标——野猪岭。”
“将军是要……”赵猛似乎明白了什么。
“叛军主力围攻南宁，其粮道必重兵押运。我们先不打他主力，专打他的粮队！”宋清辞声音转冷，“一则，夺其粮草，补充我军；二则，断其补给，动摇军心；三则，试探叛军战力与反应，为后续作战摸底。”
“可是将军，我们只有五千人，若遭遇叛军主力……”另一位校尉仍有顾虑。
“所以我们要快，要隐蔽。”宋清辞站起身，红色披风在篝火映照下如燃烧的火焰，“李队正，你带路，专走隐蔽小路。斥候前出十里，遇有村落人烟，一律避开。全军保持静默，不得喧哗，不得举火。”
她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此战，是我等南下第一战！只许胜，不许败！不仅要胜，还要胜得干脆，胜得漂亮！要让叛军知道，朝廷援军已至！也要让……”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那些仍有犹疑的面孔，“也要让我们自己的弟兄知道，跟着我宋清辞，不管我是男是女，都能打胜仗！”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神色各异的脸。赵猛等北境旧部目光灼热，毫不犹豫地抱拳：“谨遵将军令！”
那些新加入的校尉，在宋清辞冷静的分析、果断的决策以及最后那句铿锵有力的话语中，眼中的疑虑渐渐被一种混合着震撼与信服的情绪取代。他们互相看了看，也齐声应道：“谨遵将军令！”
夜色渐深，营地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山林间不知名虫兽的鸣叫。宋清辞没有立刻休息，她独自走到营地边缘一处高坡，望着南方沉沉的夜色。
那里，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是决定她生死的试炼场。
她摸了摸腰间冰冷的剑柄，那是离京前萧景珩托玄七悄然送来的，一把更适合她手型与力道的狭锋长剑。剑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清冽的气息。
“我会赢的。”她低声自语，不知是对远在京城的某人说，还是对自己说，“一定要赢。”
三日后的黄昏，野猪岭。
这是一条夹在两山之间的狭窄谷道，道路蜿蜒，两侧林木茂密。时值傍晚，山谷中雾气开始弥漫，能见度逐渐降低。
宋清辞的三千先锋（另有两千由一位稳重校尉率领，在十里外一处隐蔽山谷接应）早已埋伏在两侧山坡的密林与乱石之后。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下方山谷道路。
李队正趴在宋清辞身边，紧张得手心冒汗，低声道：“将军，按往日习惯，叛军的粮队会在天黑前通过这里，前往前方营地……看！来了！”
远处山谷入口，传来车轴吱呀声和杂乱的人语声。一队长长的队伍缓缓进入视野。大约数十辆大车，由骡马牵引，车上堆满麻袋和木箱。押运的叛军约有五六百人，服饰杂乱，有的穿着抢来的官军号衣，有的还是土布短打，持着刀枪弓箭，队伍松散，说说笑笑，显然并未料到会在此处遇袭。
宋清辞目光如电，迅速估算着距离、角度和敌军分布。她缓缓举起右手。
山谷中，叛军粮队毫无防备地进入了伏击圈最中心。
宋清辞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放箭！”
“咻咻咻——！”
刹那间，密集的箭雨如同死亡的蜂群，从两侧山坡倾泻而下！几乎没有预警，没有喊杀，只有弓弦震动与箭矢破空的尖啸！
“敌袭——！”
叛军顿时大乱！走在最前的数十人瞬间被射成刺猬，惨叫声响起！队伍中段的车辆被火箭点燃，粮草冒出浓烟！押运的叛军惊恐四顾，试图寻找掩体，组织抵抗，但在两侧居高临下的箭雨覆盖下，根本难以形成有效防御！
“第一队，左翼压上！第二队，右翼包抄！弓弩手，持续压制中路！”宋清辞的声音冷静地在山坡上响起。
“杀——！”
埋伏的官军如同猛虎出闸，从两侧山坡呼啸而下！刀光闪烁，鲜血飞溅！本就混乱的叛军哪里抵挡得住这等蓄谋已久的突袭？顷刻间便被分割、冲垮！
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不到半个时辰，谷地中已躺满了叛军尸体，少数跪地投降的也被迅速控制。粮车大部分被缴获，只有少数在混乱中被焚毁。
宋清辞走下高坡，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来到一辆满载的粮车前。赵猛兴奋地跑来：“将军！大捷！歼敌四百余，俘百余人，缴获粮草军械无数！我军仅轻伤十余人！”
宋清辞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她弯腰，从一辆车旁拾起一面被丢弃的叛军旗帜，上面绣着交趾土司的图腾，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汉字——“阮”。
她将旗帜在手中缓缓攥紧，目光投向南方更深处。
这只是开始。
野猪岭的烽火，将是她点燃南境平叛之路的第一把火。而这把火，必将以叛军的鲜血与溃败为燃料，越烧越旺。
红衣银甲的女将，在南疆的暮色与硝烟中，身影挺拔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