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补给前往烽燧堡的命令,如同一块冰冷的试金石,骤然投向了刚刚擢升队副、亟待证明自己的宋青,也投向了战力折损近半、士气亟待重整的第十什。
朔方城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城内相对安全的喧嚣隔绝。眼前,是通往西北方向、一望无际的荒原与起伏的丘陵。时值正午,烈日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扭曲的光线,远方地平线模糊不清,仿佛隐藏着无数噬人的危机。
宋青骑在一匹略显瘦弱的驽马上,这是队副才有的微末待遇。她身后,是仅存的五名尚有战力的第十什士兵——赵老四、李顺,以及三名伤势较轻、勉强可战的新兵。再加上辎重营派出的二十余名辅兵和十余辆装载着箭矢、粮食的骡马大车,这支队伍显得臃肿而脆弱。
“宋队副,”辎重营带队的老兵,是个满脸褶皱、沉默寡言的老伍长,他驱马靠近宋青,低声道,“这条路不太平,尤其过了三十里的界碑,狄狗的游骑就跟草原上的耗子似的,防不胜防。咱们这队伍……走不快啊。”
他的担忧写在脸上。辅兵战力有限,大车更是累赘,一旦遇袭,后果不堪设想。
宋青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地形。荒原之上,可供大军隐藏的地方不多,但那些起伏的土丘和干涸的河床,却是小股骑兵绝佳的埋伏与突袭地点。
“传令,车队收缩,前后距离不得超过五丈。辅兵弓弩上弦,分列车队两侧。赵老四,你带两人在前方二百步探路,重点留意土丘背阴和河床拐弯处。李顺,你与我断后,注意后方动静。”宋青迅速下达指令,条理清晰。她没有因为兵力薄弱而选择一味求快,反而更加注重行军队列的严谨与警戒范围的扩大。
赵老四领命,带着两名新兵如同灵狐般窜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起伏的地平线上。李顺则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弓弩,不断回头张望。
队伍开始以一种缓慢而警惕的速度向前推进。车轮碾过砂石的嘎吱声,骡马偶尔的响鼻声,以及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荒原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头发毛。
宋青策马跟在队尾,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后方和侧翼,但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赵老四等人消失的方向,以及远处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她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刀柄上,实则肌肉紧绷,随时可以暴起出刀。左手则控着缰绳,保持着驽马稳定而省力的步伐。
她知道,这是她作为队副的第一次独立带队任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仅关乎她个人的威信,更关乎第十队乃至整个第三队未来的处境。
时间在紧张与压抑中一点点流逝。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界碑早已被甩在身后,路途已过半,预想中的袭击却并未到来。荒原依旧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经验丰富的赵老四和那老伍长更加不安。
“宋队副,太安静了……”赵老四在一次汇报时,压低声音道,“连只兔子都少见,不对劲。”
宋青眉头微蹙,她也感觉到了。北狄游骑的活动规律她研究过,如此重要的补给线,他们绝无可能放任不管。除非……他们在等待更好的时机,或者,有更大的图谋。
“告诉弟兄们,越是安静,越不能放松。加快脚步,争取在日落前抵达烽燧堡!”宋青沉声道。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队伍再次提速,但骡马大车的拖累注定他们快不到哪里去。日头开始西斜,将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荒原上的风也带上了凉意。
就在距离烽燧堡已不足十里,甚至能隐约看到远处山脊上那座孤零零的烽火台轮廓时,异变终于发生!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右侧一处不高的土丘后猛然射出,直冲云霄!
“敌袭!结阵!”宋青的吼声几乎在响箭发出的同时响起!
早已绷紧神经的士兵们瞬间行动起来!辅兵们慌乱却还算迅速地将大车向外围推拢,试图构成一个简陋的环形车阵。幸存的战兵则依托车阵,弓弩上弦,长枪前指!
然而,敌人的攻击并非来自预想的正面或侧翼!
“左侧!左侧也有!”李顺惊恐地指向左边另一道干河床的方向。
只见烟尘滚滚,数十骑北狄骑兵如同鬼魅般从河床中跃出,马蹄践踏着干裂的土地,发出沉闷如雷的声响,径直朝着车队最为薄弱的侧后方冲来!他们的目标明确——撕开车阵,焚烧辎重!
与此同时,正前方和右侧的土丘后,也冒出了更多的北狄骑兵,张弓搭箭,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覆盖下来,压制得车阵内的士兵几乎无法抬头!
三面受敌!人数远超预料,竟有不下五十骑!而且战术明确,配合默契!
“稳住!弓弩手,压制正面和右侧!长枪手,守住左侧,绝不能让骑兵冲进来!”宋青的声音在箭矢的尖啸和敌人的呐喊中,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她迅速判断出,左侧试图近战冲阵的骑兵是最大威胁!
她一把夺过身旁一名辅兵手中的弓弩,抬手便射!一名冲在最前、挥舞着弯刀的北狄骑兵应声落马!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没有丝毫犹豫。
“赵老四!带你的人,堵住左侧缺口!用长枪,结密阵!”宋青一边连续射击,一边厉声下令。
赵老四吼叫着,带着两名新兵和几名胆大的辅兵,挺着长枪死死顶在了左侧车阵的缺口处,如同磐石般迎接着骑兵冲锋的狂潮。
“轰!”
骑兵狠狠地撞上了仓促组成的枪阵!人仰马翻的惨烈景象瞬间上演!一名新兵被战马撞飞,胸骨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赵老四也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口鼻溢血,但他兀自死死顶着长枪,将一名北狄骑兵捅下马来!
车阵在剧烈地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箭雨依旧不停,不断有辅兵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哀嚎。
宋青的心沉到了谷底。敌我力量悬殊,车阵眼看就要被突破!一旦被骑兵冲入阵内,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不能硬拼!必须打破僵局!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战场。北狄人的指挥似乎就在右侧那座土丘之后,箭雨最为密集的地方。若是能……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她脑中闪现。
“李顺!”宋青猛地回头,对吓得脸色惨白、却依旧紧紧跟在她身后的李顺吼道,“听着!我带两个人冲出去,佯攻右侧土丘,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在这里,指挥弓弩,集中火力,给我往死里射左侧那些想冲进来的骑兵!听明白了吗?”
“我……我……”李顺嘴唇哆嗦,让他指挥?
“这是军令!”宋青厉声喝道,不容置疑,“赵老四撑不了多久!不想全军覆没,就照我说的做!”
说罢,她根本不看李顺的反应,猛地抽出腰刀,对身旁两名还算镇定的辅兵吼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她一脚踢开挡路的一只箭箱,身形如同猎豹般从车阵的缝隙中蹿出,竟是不管不顾地朝着右侧箭雨最密集的土丘方向发起了反冲锋!那两名辅兵愣了一下,随即也被她的决绝所感染,嚎叫着跟了上去!
这一举动,石破天惊!
所有北狄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这区区三人、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宋青所吸引!土丘后的箭雨,大半转向了他们三人!
“保护队副!”车阵内,不知谁喊了一声。
李顺被这一声惊醒,看着宋青那决绝冲锋的背影,一股血气猛地涌上头顶!他嘶嘶力竭地吼道:“弓弩手!全体都有!瞄准左侧骑兵!放箭!放箭!”
或许是宋青的冲锋带来了勇气,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残存的弓弩手们下意识地听从了李顺这个“临时指挥”的命令,密集的弩箭如同骤雨般射向左侧试图冲破枪阵的北狄骑兵!
正在全力冲击车阵的北狄骑兵,猝不及防之下,瞬间被射倒一片,攻势为之一滞!
而宋青三人,已然冒着密集的箭矢,冲到了土丘之下!她手中腰刀挥舞,格开几支射来的箭矢,动作迅捷而狠辣,那两名辅兵也拼死护在她身侧。
土丘后的北狄指挥官显然没料到对方敢如此亡命,阵脚微乱。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远方,烽燧堡的方向,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而洪亮的号角声!紧接着,一面硕大的“梁”字军旗出现在地平线上,一队大约三十人的骑兵,正朝着战场疾驰而来!
烽燧堡的守军,听到动静,出来接应了!
北狄人见势不妙,那土丘后的指挥官发出一声不甘的唿哨,剩余的骑兵立刻如同潮水般退去,毫不恋战,很快便消失在荒原的沟壑与暮色之中。
战斗,戛然而止。
宋青拄着腰刀,单膝跪在土丘下,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尘土从额角滑落。她回头望去,车阵一片狼藉,伤亡不小,但终究是守住了。李顺瘫坐在车辕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有些发直,仿佛还没从刚才那疯狂的指挥中回过神来。
赵老四在同伴的搀扶下走了过来,看着宋青,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够种。”
那两名跟随宋青冲锋的辅兵,看着她的眼神,更是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
远处,烽燧堡的骑兵越来越近。
宋青缓缓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汗渍,望向北狄人退走的方向,眼神冰冷。
烽燧狼烟,初现峥嵘。这第一次独立领兵的考验,她以近乎赌博的方式,险险过关。但她也知道,北狄人绝不会就此罢休,更大的风暴,正在荒原的尽头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