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打算让兵仗局逐步转型,剥离大规模生产任务,专注于技术研发。
如今局面,正好顺势而为,让军器局负责批量制造,兵仗局则专攻研发与改良。
但他并未立即宣示此意,而是招手唤来早已被魏朝叫来候命的几位大工匠。
魏朝朝工匠们使了个严厉的眼色,嘴唇微动,无声地警告他们务必小心应对。
“且与朕说说……”
朱翊钧开口,随即意识到对面是工匠,便收起了文绉绉的官话,改用更直白的语言,
“眼下制造火器,最难、最要紧的是哪个环节?”
几名工匠相互看了看,最后推举出一位皮肤黝黑、个子矮小但目光沉静的老匠人上前回话:
“陛下,无论是鸟铳还是火炮,原理皆是借火药之力推送弹丸。
铳管、炮管为容纳弹丸、约束火药燃气之关键。
故而,要求铳身炮管务必坚固紧密,毫无砂眼缝隙,内壁光滑平直,毫无凹凸偏曲。
如此,火药燃爆之力方能尽数用于推动弹丸,不致旁泄,弹丸出膛亦无阻碍,射程、准头方能保障……”
朱翊钧微微挑眉,没想到这工匠说起技术来倒是条理清晰。
明朝匠籍制度下,工匠水平确实参差不齐,大多终其一生与斧凿炉火为伴,言语粗直。
但也有少数如眼前这位,显然下过功夫学习,甚至内廷工匠待遇较好,接触知识的机会也多些。
更让朱翊钧意外的是工匠指出的技术瓶颈。
他原以为火器威力主要受限于火药配方,没想到制造工艺,尤其是枪管炮管的质量,竟是如此关键的卡脖子环节。
只听那老工匠继续道:“现今铸造铳管,内壁常有砂眼,细微的凹陷、凸起亦难以避免。”
旁边一个性子更急些的工匠忍不住插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是咧!砂眼多得很!
那样(那种有砂眼的胚管),俺都没法上床子镟膛!
十根里头,能有三根做成合格的,就了不得哩!”
朱翊钧心中一动,追问道:“如今造铳造炮,是用铜多,还是用铁多?”
老工匠答道:“回陛下,铸造火铳,以精炼青铜为最佳,熟铁次之。
若用铁造,则管壁必须加厚,方能减少炸膛之险。”
“譬如陛下眼前这门弗朗机子母炮,便需用上等精铜铸造。
而如信炮、短提铳等,则可用生熟铜各半熔铸。”
朱翊钧缓缓点头。
这就是工业体系的复杂性了。
火器的优劣,不仅仅是火器本身的问题,它背后牵动着整个国家的冶金、铸造、机械加工、化学(火药)等基础工业水平。
这些行业难题,绝非他凭借超越时代的零星知识,拍脑袋就能立刻解决的,
需要的是脚踏实地、持之以恒的技术积累和工艺改进。
他心中感慨,又陆续询问了关于火药提纯、金属浇铸、镟膛工艺等其他一些具体技术问题。
皇帝与工匠们相谈甚欢,气氛热烈,倒把一旁随行的官员和内侍看得有些发愣。
中书舍人郑宗学更是犹豫着,是否待事后要劝谏皇帝,莫要过于沉溺于这些“奇技淫巧”。
时间在问答间悄然流逝。厂房外风雪更骤,时有寒风裹挟着雪粒从门缝钻入,引得众人一阵瑟缩。
朱翊钧一边听着工匠们带着口音却充满实践智慧的讲解,一边翻阅着兵仗局库藏的、用以指导火器制造的“教科书”。
其中一本名为《武编》的兵书,成于嘉靖年间,博采当时军官、士卒、工匠之经验,堪称当时火器技术的理论集大成者。
然而,朱翊钧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所谓的最高成就,仍不免是用儒家的话语体系来包装工匠们的实践经验。
书中充斥着“五行相克”、“君臣佐使”之类的玄学理论来解释火药配伍,
什么“一君二臣,灰硫同在臣位,灰则武而硫则文,剽疾则武收殊功,续猛炸则文策奇勋”,前后矛盾,令人费解。
更有甚者,开篇便是“五材并用,火德最灵,秉荧惑之精气,酌朱雀之权衡,轩辕创法以卫民生”,
将技术起源归于上古圣王,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
这种由儒生执笔的科技着作,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能否直接指导工匠操作——他们本就不在一线——
而在于其可能将技术发展引向歧途,用似是而非的哲学思辨取代严谨的实验和数据。
朱翊钧又快速翻阅了几本类似的兵书,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作为火药的发明国,其技术在后世缺乏革命性突破,并非没有原因。
明朝关于火器的理论着述数量不少,但内容多相互抄录,陈陈相因,真正基于实践的重大创新凤毛麟角。
至于让着书的儒生们深入基层,虚心向工匠求教?
他们肯将工匠的经验收录书中,并用儒家经典“提炼总结”,已然觉得是屈尊降贵了,真要他们去深入学习这些“贱业”?
恐怕只会换来一句“奇技淫巧,君子不器”!
在基本了解了现状和问题所在后,朱翊钧缓缓合上了手中的书册,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看向那位为首的老工匠,和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老工匠闻言,脸上顿时涌起激动之色,连忙跪倒:“回陛下的话,小人名叫王六。”
朱翊钧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个名字,不再多问。
皇帝亲自垂询姓名,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下面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对待。
他转而面向张宏,神色严肃地吩咐道:“大伴,传朕旨意。
自即日起,兵仗局逐步停止承接大批量火器铸造任务,转而专司火器之改良、新式火器之设想与试验、以及制造经验之总结提炼。”
“其所需款项,比照‘求真书院’模式,依所立研发课题实报实销。
朕会命户部与科道官共同审计其账目。所有研发成果,需直接报朕御览。”
此言一出,兵仗局掌印太监脸色微变。
主管部门的业务被皇帝直接接管,他这个掌印太监的权力无疑被大幅削弱。
然而张宏却仿佛早已料到,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静候皇帝后续安排。
朱翊钧顿了顿,继续明确方向:“眼下,可先就火器改良的几个紧要方向,设立首批研发课题。”
“其中,火药效能提升、铳炮身管结构优化、冶炼铸造工艺改进,列为优先事项。”
“同样,立下规矩:凡研发取得实效之工匠,可视同‘求真书院’学士,授予相应学身待遇;
内官宦官,则按司礼监旧例,论功行赏,予以升迁。”
“大伴,你与兵仗局尽快拟出一个详细的章程条陈,报朕审定。”
场中众人反应各异。
几位听懂皇帝意图的工匠,脸上难掩兴奋与期待。
而兵仗局的一众管事太监,则面露忧色,前途未卜。
张宏再次跪地领命:“奴婢遵旨,定当尽快办理妥当。”
朱翊钧微微颔首。正欲转身,忽又想起一事,看向以王六为首的工匠们,指着那些兵书说道:
“往后,兵仗局这些书,你们不必再拘泥深究了。
可将你们平日积累的实践经验、窍门诀窍,用你们自己的大白话,编写成册。
若能编撰得明白实用,朕重重有赏!”
说完这句,也不管众人脸上是何等惊愕与困惑的表情,朱翊钧径直转身,大步走出了安民厂。
领导视察显然已经结束,一众随行内臣连忙簇拥着皇帝离去。
中书舍人郑宗学在起居注上写下最后一笔,合上纸簿,这才落后几步,走出厂房。
刚一出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更大的雪片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放眼望去,整个紫禁城已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唯余风雪之声。
郑宗学伸手抹去脸上的雪花,回味着今日皇帝的所言所行,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陛下插手军事改革的步伐越来越密集,其整军备武、欲有所为之决心,恐怕丝毫不逊于那位力主出兵的阁老王崇古。
如此看来……明年开春,大明与塞外蒙古诸部之间,一场兵戈相见,怕是难以避免了。
这漫天风雪,似乎也预示着未来北疆的不平静。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雄关如铁,屹立于燕山山脉的崇山峻岭之间。
长城于此蜿蜒起伏,依凭天险,构成了中原王朝最为坚实的北方屏障。
无论是星罗棋布的营堡、关城,还是高耸的敌台、烽火墩台,都为其提供了极其开阔的视野。
戚继光此刻正立于喜峰口关隘的望日楼前。
这座关墙高近五丈,宽三丈,绵延百余丈,通体由巨大的石块自内而外层层垒砌,坚固异常。
楼高两丈,是这一带长城防线的制高点之一。
他手中摩挲着一个精致的黄铜圆筒,频频举到眼前,将右眼凑近,透过两片晶莹的镜片,凝望着关外的苍茫大地。
近处,顶风冒雪沿墙巡逻的士卒身影清晰可见;
稍远,负责警戒游弋的斥候哨骑,如同警惕的猎鹰,在雪原上划出淡淡的痕迹;
再向远望,燕山山脉银装素裹,连绵不绝,宛如一条沉睡的银色巨龙;
而目力所及的极限,塞外草原一片混沌的苍茫,天地相接,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未知与杀机。
这“千里镜”(望远镜)果然是好东西!
寻常肉眼难以分辨的细节,在镜筒之中竟能拉近至眼前,山川形势、人马动向,皆可洞察秋毫。
戚继光放下镜筒,用一块细软的麂皮仔细擦拭着镜片,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珍视。
他年不过四十六,正值壮年,但常年的军旅生涯与边塞风霜,已在他端正的五官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肤色黝黑,面容沧桑。
所幸身形并未变得过分魁梧粗犷,举止间反而透着一股沉稳儒雅之气,若非一身戎装,几可与文人雅士无异。
这时,一名身披铁甲、满身肃杀之气的魁梧将官,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近前,盔缨上积着的雪花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
戚继光的四名亲卫见状,默契地侧身让开通道。
来人是喜峰口守备王之宇,他俯身便拜,声音洪亮带着北地口音:“戚帅!
末将派出去的哨骑把周边几十里地篦子似的梳了好几遍,连个鞑子的屁味都没闻着!
这帮杀才,溜得倒快!”
戚继光似乎早有预料,神色不变,只是再次举起千里镜,望向关外。
镜筒中,恰好有几名外出侦察的哨骑正拨马回转,朝着关隘驰来。
他一边观察,一边沉声道:“这些时日,董狐狸像只嗅到腥味的野狼,
四处拜访土蛮汗帐下的赤劳亥、花台吉、在桑户、土妹等各部首领,卑辞厚礼,不知许下了什么承诺,又纠结了多少人马。”
“这两日大雪初停,正是刺探虚实的良机。这几部人马,恐怕是联袂而来,想掂量掂量我蓟镇的斤两。”
“不止你喜峰口,昨夜青山口也燃起了烽火,报有敌情。”
“山雨欲来,群狼环伺啊!”
朵颜卫夹在土蛮汗与大明朝两大巨头之间,自身战力算不得顶尖,但其四处串联、引狼入室的本事却是祖传的“手艺”。
这也正应了兵部那句老话:“蓟之防虏必假属夷以为哨探,虏之侵犯必假属夷以为乡导。”
昨夜喜峰口外,影影绰绰,马蹄声杂沓,显然有胡骑窥关。幸得守军警惕,及时发现。
王之宇经验老道,第一时间便整军守关,严阵以待,并火速向坐镇蓟州的戚继光传去了警讯。
一夜忐忑,总算相安无事,迎来黎明。
王之宇闻言,满脸横肉挤出一丝遗憾与狠厉,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冻得发僵的脖颈:“直娘贼!真是不晓得‘死’字有几种写法!”
“可惜昨夜雪大,敌情不明,老子不敢贸然开关迎击,不然非得撵出去,抓几个活口回来,好好拷问一番!”
胡骑来去如风,尤其在这雪原之上,稍有延误,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也是他们敢如此嚣张,抵近长城窥伺的底气所在。
此时再去追击,自然是连人影都摸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