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徐学谟和郑云蓥某种程度上是被海瑞“强行”带去的,但在外人面前,该维护的体面还是要维护。
武冈王闻言,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拉长了音调。
他又故作姿态地四处张望了一下。
梁梦龙这才仿佛刚想起来,连忙吩咐左右:“快,进去请冯参议出来,圣旨即刻就到,莫要耽误了接旨的吉时。”
左右胥吏连忙躬身领命,快步向衙门内走去。
武冈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暗暗点了点头,
随后便与众人一同,在衙门大门处翘首期盼天使的到来。
不多时,街道尽头终于出现了天使仪仗的踪影。
旗帜招展,内侍开道,护卫森严,代表着皇权的队伍在众人期盼(恐惧)的目光中,缓缓行来。
在场的所有官吏、宗室连忙再次整理衣冠,屏息凝神。
武冈王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袍袖,一边又忍不住朝巡抚衙门内堂方向瞥了一眼。
恰在此时,冯时雨姗姗来迟,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错。
武冈王投去一个带着征询意味的眼神。
冯时雨却很快移开了目光,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默默地走到属于布政司官员的位置上站定。
直到冯时雨从武冈王身侧走过,即将融入官员队列时,武冈王的耳中,才清晰地飘入一声冰冷刺骨、充满警告意味的低语:
“自作孽,不可活。”
冯时雨留下那句冰冷的低语后,便不再看武冈王一眼,径直走向布政司官员的队列,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武冈王朱显槐站在原地,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鄙夷。
这冯时雨,肚量未免太过狭小!
张楚城都死了快半年了,还这般耿耿于怀,又是甩脸色又是放狠话,简直是小人行径!
若真有心为同科报仇,当初钦差初至时,为何不将所知内情和盘托出,早日将东安王定罪,告慰亡魂?
偏偏等到如今大局将定,才来摆这副姿态,何其可笑!
再者,他朱显槐行事,向来讲究互利共赢。
冯时雨想借楚藩丑闻试探圣心,他不过顺势而为,清除了东安王这个碍眼的绊脚石,顺便为自己谋取楚藩主导之权罢了。
本是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的局面,冯时雨还有什么不满意?
“自作孽,不可活?” 朱显槐在心中冷笑,
“本王何孽之有?张楚城奉旨巡按湖广,行踪并非绝密,
本王不过是在与东安王‘闲聊’时,‘无意间’提及此事,何罪之有?
东安王自己丧心病狂,犯下弥天大罪,与本王何干?”
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这些时日,他暗中襄助钦差,稳定湖广局势。
在荆藩藩主绝望自焚的关键时刻,是他提前布局,说服荆藩上下俯首认罪;
也是他,屡次“不经意”地向钦差透露岷王、东安王等人的不法罪证。
若非如此,钦差办案岂能如此顺遂?
莫说湖广上下盼着早日结案的官吏,便是急于回京复命的钦差们,也多少要承他这份人情!
这就叫置身事外,各取所需!
他朱显槐,自始至终都站在干岸上,干干净净,根本不怕秋后算账!
况且,圣旨一到,湖广之事便算尘埃落定。
钦差符节一收,便与寻常官员无异。
到那时,在这湖广地界上,区区一个冯时雨的敌意,又能奈他何?
正当他心思电转之际,场中形势已变。
天使仪仗已至,在场官吏纷纷躬身,向着代表皇权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行礼问安。
“问陛下躬安?”
“问陛下躬安?”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
巡抚衙门大门下尚有少许荫蔽,但台阶下行礼的众官员却无福享受,
一个个被晒得睁不开眼,汗流浃背,躬身的姿态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恭顺”。
朱显槐连忙收敛心神,慢了半拍,跟着众人一起高声道:“问陛下躬安?”
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将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这才淡淡开口:“圣躬安。”
旋即,他脸上如同变戏法般堆起和煦的笑容,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陛下心系臣工,特意让咱家转告诸位,夏秋之交,最易感染风寒,望诸位爱卿善加保重,注意将养身体。”
宗亲百官闻言,再度叩谢天恩。
一番必不可少的礼仪性寒暄之后,巡抚梁梦龙上前一步,拱手道:“魏公公,衙门内香案早已备齐,恭候多时,请天使入内宣旨吧。”
说罢,侧身伸手,做出延请的姿态。
为迎接天使,衙门那高高的门槛早在清晨便被临时拆除,两扇朱红大门彻底敞开,显露出无比的恭顺。
魏朝微微颔首,理所当然地走在了最前方。
梁梦龙与武冈王朱显槐一左一右,稍稍落后半步相随,其余官吏宗亲则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魏朝一边走,一边看似随意地四下打量,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回梁梦龙身上,带着几分赞叹的语气说道:
“梁巡抚当真是国之干才,能臣典范!昔年治理山东,力排众议重开海运;
巡抚河南,则能迅速平定民乱,安抚地方;
如今抚临湖广,不过月余时间,便协助钦差破获如此惊天大案,实在令咱家佩服不已。”
外出办差,能与这些前途无量的封疆大吏套套近乎,内臣们自然不会错过机会。
更何况这位梁梦龙,是皇帝屏风上记了名的能臣,又是首辅张居正的门生,
还得次辅吕调阳推举,乃是朝中炙手可热、大有前途的人物。
梁梦龙听了这番恭维,脸上却只是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拱手回礼,语气疏淡:“魏公公谬赞了,此乃臣子本分。”
一副公事公办、不欲与内侍过多交往的模样。
魏朝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甚介意,脸上笑容不变,旋即又看向身旁的武冈王,语气转为沉重,带着几分遗憾道:
“武冈王殿下,此次钦差巡视湖广,不意竟有如此多宗室牵涉其中,为非作歹,陛下览奏之后,甚是痛心忧虑啊。”
朱显槐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这是在试探他的立场和态度。
他立马跟上节奏,重重叹息一声,言辞恳切地表明心迹:
“魏公公有所不知,早在嘉靖四十三年,我便曾上疏朝廷,请求设立宗学,教化宗室子弟!
为何?
就是因为我亲眼所见,宗室之内,实在有太多不肖之徒,仗着天潢贵胄的身份,无法无天,败坏祖宗德望!”
他语气转为坚定,带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决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此次钦差巡视,雷厉风行,清除了东安王、岷王等害群之马,看似伤了宗室颜面,
实则是剜去了毒疮,是为了我大明宗藩的长远安定计!此乃大善之事!”
“譬如钦差将罪大恶极的东安王绳之以法,槛送京师,我楚藩上下得知,无不拍手称快,深感陛下圣明!
还请魏公公回京后,务必奏明陛下,请他放宽圣心,不必为此等败类过多忧虑。”
他巧妙地将自己与那些“败类”切割开来,并将自己定位为稳定宗室的关键人物。
魏朝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就怕这些宗室头面人物不识时务,若武冈王不配合,还得劳动邬景和再费心思挑选扶持他人,那才真是麻烦。
如今看来,这位武冈王倒是个明白人。
朱显槐察言观色,见魏朝反应颇佳,心中一定。
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出言试探道:“只是……如今楚王几位遗腹子血脉之事,
在湖广闹得沸沸扬扬,若不能尽快查清,终究是嗣位难定,宗藩人心难安。
不知陛下此次圣谕,对此事……可有明断?”
这件事不彻底尘埃落定,他心里那根刺就始终拔不掉。
只有坐实了那几个“遗腹子”并非楚王血脉,楚藩宗支才有可能移嫡,他武冈王府才有更进一步的希望!
魏朝听罢,只是看着朱显槐,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并未作答。
朱显槐心中略感不满,却也不敢再追问,只得按下性子。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巡抚衙门大堂。
只见一方铺着明黄桌围的香案静静摆放在大堂中央。
栗在庭正背对着众人,将三柱已然点燃的清香,稳稳地插入香炉之中,置于香案正中央。
青烟袅袅,升腾而起。
香炉左边,摆放着代表钦差权力的符节;右边,则是关防印信。
差事既毕,便需注销权力,封还符节。
故而海瑞与邬景和未能亲至也无妨,只要完成交接程序即可。
魏朝站定,抬手示意众人止步。他独自缓步走到栗在庭面前,语气平和:“栗给事中。”
栗在庭闻声回过头,颔首致意,声音平稳无波:“魏公公。
按制,官吏奉旨钦差处分事目,事毕则需注销权责,封还符节、印信。”
朝廷各部司奉旨办理事项,需五日一注销。
而钦差核查之事,周期稍长,但均以事毕为注销之期。
后者要么是钦差亲自回京面圣归还符节,朝廷再慢慢商议后续处置;
要么就像现在这样,朝廷处置诸事的最终旨意已到,钦差便需先封还符节,再行回京述职。
这套制度,就是为了防止天使在完成钦命之后,仍凭借符节在地方上胡作非为。
魏朝温言道:“栗给事中此番辛苦,咱家回京后定当如实禀明圣上。”
说罢,他便招手示意,四名随行的司礼监官员捧着准备好的木盒上前,准备将香案上的符节、印信封存起来。
另一名副使则手捧皇帝的朱谕,静候在一旁,准备宣旨。
就在魏朝伸手欲取香案上那柄象征着“如朕亲临”的符节时,栗在庭突然出手,按住了魏朝的手腕!
魏朝动作一滞,愕然回头,眼中满是疑惑。
栗在庭面色依旧平静,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魏公公,且慢。下官话还未说完。”
“官吏奉旨钦差处分事目,事毕注销,此乃常制。但——”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电,直射向站在官员队列前方的武冈王朱显槐,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
“如今湖广,尚有一事未结!
武冈王朱显槐,制缚宗仪,把持藩务;
剥削宫眷,克扣用度,致其生计艰难;
更凌逼楚王太妃,罪恶昭彰!”
“及至楚王崩殂,又趁机窃取王府历代所藏之珍异宝货,中饱私囊!”
“尤为甚者,其人与东安王朱英燧狼狈为奸,为掩盖楚藩血脉丑事,图谋暗害巡按御史张楚城!
更暗遣其岳丈、武昌卫署都指挥佥事吴鉴,盗取巡抚印信,假传调兵伪命,构陷忠良!此等行径,实属大逆不道!”
他一口气列举完诸多罪状,最后斩钉截铁地结论道:“武冈王朱显槐,罪证确凿,理应立即下狱,审明其罪由,槛送京师!”
轰!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惊雷,在大堂内外炸响!
所有人都懵了,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意思?
不是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吗?
圣旨都到了,要论功行赏,安抚地方了,怎么突然又冒出这一出?
还要抓武冈王?
湖广官场上下,此前之所以愿意配合钦差,甚至某种程度上容忍他们的“酷烈”,
正是因为巡抚梁梦龙亲口承诺,不会扩大化追究普通官员,并且会尽快让钦差离开,恢复湖广的平静。
如今,代表着最终结果的圣旨就在眼前,你栗在庭却告诉我事情还没完?
还要继续搞事?
今天你能随便找个理由追究武冈王,明天是不是就能用另一个理由追究在座的任何一位?
一想到此处,官员们面面相觑,脸上纷纷变色,之前的恭顺与平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疑、愤怒与不安。
好啊!
原来之前的“点到为止”都是假象,真正的目的是要逐个击破,将湖广官场连根拔起吗?!
梁梦龙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此事,栗在庭事先完全没有跟他通过气!
这不仅是将他蒙在鼓里,更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将他之前的承诺和官场信誉置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