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洼的雪停了，午后的阳光泼在雪地上，亮得晃眼，像撒了满地碎银。批斗会取消的消息像融雪的暖光，悄没声地漫过整个村子，空气里的压抑散了大半，连穿巷而过的风，都少了几分刺骨的冷，多了些松快的暖意。鹞子扫完自家院门口的积雪，手里的竹扫帚还没靠稳墙根，心里就惦记着师傅林鹤轩 —— 昨儿傍晚路过姑姑家后院，听见师傅咳嗽了两声，娘说他是前几日给东头王大爷瞧咳嗽时，在雪地里待久了受了寒。他攥紧袖管里那截师傅亲手削的细木棍，木棍光滑的触感贴着胳膊，像揣着份踏实的念想，转身拉上一旁正蹲在地上捏雪团的清禾，脚步匆匆往后院去。
刚到后院巷口，就见前院姑姑黄云秀挎着个蓝布竹篮，篮沿搭着块洗得发白的花布巾，姑父林殿民手里提着半袋鼓鼓囊囊的白面，布袋口露出些雪白的粉粒，正和老叔黄云亭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说话。“云亭，这才回来三天，怎么说走就走？部队里就这么急着催？” 黄云秀拉着弟弟的胳膊，指尖轻轻拂过他军装上沾着的雪渍，语气里满是不舍，眼眶微微泛红。林殿民把白面往黄云亭手里递了递，声音憨厚：“刚在村西头磨坊磨的新面，筛得干净，你带上路上吃。部队里伙食糙，饿了就煮点面，总比啃干粮强。” 鹞子听见 “走” 字，脚步猛地顿住，心里像被雪团堵了下，闷闷的，袖管里的木棍攥得更紧了些。清禾脆生生喊了声 “妈”，他才回过神，快步上前，低低叫了声 “姑姑，姑父”。黄云秀转过身，看见他攥着木棍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从竹篮里拿出个还冒着热气的菜馍，用干净的布巾仔细包好递给他：“给你师傅送去，他上午忙着给西头张奶奶扎针，饭都没顾上吃，趁热让他垫垫肚子。”
两人推门进院时，林鹤轩正坐在廊下的小马扎上晒医书。旧木桌上摊着三四本泛黄的线装书，书页边缘有些卷翘，是被岁月磨出的痕迹，阳光落在 “本草”“伤寒” 的字迹上，泛着暖黄的光。他手里拿着块干净的软布，正轻轻擦拭书页上的薄尘，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爷爷！” 清禾像只小雀似的蹦着跑过去，扑到林鹤轩身边，林鹤轩立刻放下布和书，伸手接住她，笑着拍了拍她身上的雪沫：“慢点跑，别摔着。” 鹞子跟着走过去，把裹着布巾的菜馍递上前：“师傅，姑姑给您送的，还热着。” 林鹤轩接过布包，指尖触到暖意，眼里泛起柔和的光，他抬头看向鹞子，瞥见他手腕上淡淡的疤痕，眼神软了软：“外面冷，快进屋里暖和暖和。”
刚进屋坐下没多久，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黄子柔提着个素色布包走进来，布包上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是她娘亲手绣的。“林爷爷，我妈把您的旧衣裳补好了，说您爱穿这件，让我赶紧送来。” 她把布包放在桌上，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我爸说，晚上您来我家吃饭吧，他说我老叔临走前，想跟您好好唠唠嗑。” 林鹤轩看着她，轻轻 “嗯” 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槐树梢上，心里已然明了 —— 黄云亭这是要归队了，怕是有话要交代。
傍晚时分，夕阳把雪地染成了暖红色，林鹤轩揣着本医书，慢慢往前院走。不过几十步的路，他走得却有些慢，脚下的雪被踩得 “咯吱” 响，像在数着这短暂相聚的时光。到了黄云峰家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混着炖肉的香味飘出来，暖融融的，勾着人的食欲。黄云秀正系着蓝布围裙在灶房烧火，灶膛里的火苗 “噼啪” 跳着，映得她的脸红红的，见林鹤轩进来，连忙站起身：“林叔来了？快上炕坐，炕头暖和！” 说着就接过他手里的医书，轻轻放在炕桌上。屋里，黄云亭正和林殿民低声说话，两人面前放着杯热茶，水汽袅袅。见林鹤轩进来，黄云亭立刻站起身，伸手扶了他一把：“林叔，快坐。”
不多时，饭菜就摆上了炕桌：一大碗炖得软烂的猪肉白菜，油亮亮的；一盘炒得翠绿的青菜，透着新鲜；还有一碟腌萝卜，脆生生的，旁边放着几个雪白的馒头。黄云亭拿起桌上的搪瓷缸，给林鹤轩和黄云峰各倒了些热水，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来：“哥，林叔，批斗会的事都解决了，挑事的李会计，我已经跟县里的同志反映了情况，他那点小心思瞒不住，以后没人敢再找家里的麻烦，你们只管踏实过日子。” 黄云峰端起搪瓷缸，手微微有些抖，和他碰了碰：“云亭，哥这辈子，多亏有你。前阵子受委屈，我倒不怕，就怕连累了你，也怕委屈了林叔。” 林鹤轩也端起缸子，轻轻碰了碰两人的缸沿，声音温和却带着分量：“谢谢你，云亭。我一把老骨头，啥风浪没见过，倒不怕啥，就是怕连累了孩子们，怕鹞子他们跟着受委屈。” 话没说透，屋里的人却都懂，黄云秀悄悄抹了下眼角，转身往灶房添了把柴，把那点酸涩压了下去。
黄云亭放下搪瓷缸，目光往门外瞥了眼 —— 院门口的梨树下，鹞子正扒着树干往里看，小脑袋探来探去，像只好奇的小松鼠，见他望过来，又慌忙缩了回去，只留下个小小的身影。黄云亭忍不住笑了笑，转头对林鹤轩认真说：“林叔，我在部队认识两位老中医，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医术好，人品更没得说。等时局稳些，我想托人送鹞子去跟着他们学本事，您的医术好，心肠更善，这份本事、这份心思，也该有人传下去，您看行吗？”
林鹤轩愣了愣，手里的筷子顿了下，随即眼里泛起光亮，他看着黄云亭，又想起鹞子平日里跟着他学医时，那股认真劲儿 —— 认药时仔细记着药性，碾药时耐心捣着药末，连给人递水都轻手轻脚的，心里便有了主意，缓缓点头：“好，好啊！这孩子心细，有灵性，更重要的是，他有护人的热乎气，是块学医的好料子，错不了。” 黄云秀在旁听见这话，悄悄松了口气，往鹞子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嘴角露出欣慰的笑 —— 鹞子这孩子，总算有了个好前程。
里屋的门帘轻轻动了下，鹞子和清禾正躲在门后偷听，听见师傅答应让他去学医，鹞子的眼睛瞬间亮了，攥着袖管里的木棍，指节都有些发白，心里又暖又酸，像揣了块热乎的红薯，烫得人眼眶发湿。他悄悄拉上清禾的手，用口型无声地说：“清禾，以后，我来护着大家。” 清禾看着他眼里的光，用力点头，小手紧紧回握他的手，把这份承诺记在了心里。
饭后，夜色渐渐浓了，月光洒在雪地上，亮得像铺了层霜。鹞子跟着林鹤轩往后院走，脚下的雪 “咯吱” 响，两人都没说话，却透着股默契。快到后院门口时，鹞子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师傅，老叔说送我去学中医，是真的吗？” 林鹤轩停下脚步，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月光落在他的脸上，皱纹里都透着温和：“是真的。记住，学本事不是为了显摆，是为了护人。守住本心，藏好锋芒，不骄不躁，才是真本事。行医先做人，心正了，医术才能走得远。” 鹞子用力点头，把师傅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攥着木棍的手更紧了 —— 他知道，这不仅是学本事，更是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刚回到前院巷口，黄云亭就从后面叫住了他：“鹞子。” 鹞子转过身，看见老叔手里拿着个东西，正慢慢走过来。走到近前，黄云亭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他手心 —— 是块旧军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带着老叔手心的温度。军牌上的字已经有些磨损，却依旧清晰，能看清上面刻着的 “黄云亭” 三个字。“这是我刚当兵时戴的，跟着我走过不少地方。” 黄云亭的声音低沉，像月光一样柔和却有力量，“明天天一亮，我就归队了。记住，做个男子汉，心里要有光，手里要有本事，护好身边的人，守好心里的正道，别让人戳脊梁骨。”
鹞子攥紧军牌，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刻痕，眼眶发烫，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用力点头：“老叔，我记住了！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本事，护好家人，不丢您的脸！”
黄云亭看着他坚定的模样，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 —— 有些话，不必说透，少年眼里的光，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转身走进院里，屋里的灯还亮着，哥嫂还在等着他收拾行李，还有几句贴心话要嘱咐。鹞子站在原地，手心攥着军牌，袖管里抵着细木棍，一凉一暖，像揣着两份沉甸甸的托付，也揣着两份滚烫的期许。
夜里，鹞子躺在炕上，把军牌和木棍轻轻放在枕边。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件物件上，明明暗暗，却透着股安心的光。他闭上眼睛，心里一遍遍发誓：好好学本事，守住师傅的医术和教诲，守住老叔的嘱托和期望，护住前院后院的家人，让这份暖，一直热乎下去，让心里的正道，永远亮堂。
林家洼的夜很静，偶尔有雪花落在屋顶，悄无声息，像怕惊扰了这份安宁。小巷里的脚印渐渐被新雪覆盖，少年枕着两份承诺入眠，嘴角带着浅浅的笑。他心里的种子，已经吸足了暖意，正等着春风一来，便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而黄云亭的军绿色行囊，已经静静放在炕边的桌角，行囊上还沾着林家洼的雪粒，里面装着家人的牵挂，也装着对少年的期许 —— 明日天一亮，他便要踏着晨光归队，把林家洼的暖藏在心里，把守护的接力棒，交给这个正在长大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