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金先锋军！”
这五个字，仿佛带着塞外的酷寒，瞬间吹散了垂拱殿内所有的暖意与怒火。
赵佶那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容，就那么僵在了脸上。他张着嘴，刚刚还喷薄欲出的雷霆之怒，此刻全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他脸庞涨成了猪肝色。
抗金？
他王伦，一个反贼，一个逆寇，他凭什么抗金？他举的是什么旗？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种比方才更加诡异的寂静。如果说之前是暴风雨前的压抑，那么现在，就是风暴中心那令人晕眩的死寂。文武百官，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震惊、错愕，到迷茫、荒诞。
他们听到了什么？
一个刚刚才递上裂土分疆“国书”的巨寇，转眼间就成了“抗金先锋”？
这世道，是彻底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陛下！”
一声凄厉的呼喊，打破了这片荒诞。太师蔡京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颤巍巍地从队列中走出，老迈的身躯因为激动而抖动，花白的胡须上甚至还挂着泪珠。
“陛下！此乃王伦的奸计啊！”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龙椅上的天子，涕泪横流，声嘶力竭。
“他名为抗金，实为占据河北！此贼用心何其歹毒！他这是要挟天下，裹挟民意，行吞并州府之实啊！”
蔡京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充满了悲愤与忠贞。
“此等无君无父之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不即刻发兵征讨，将其扼杀于黄河之北，一旦让他站稳脚跟，则河北之地，将再非朝廷所有！届时，国将不国啊，陛下！”
他这一跪，仿佛一个信号。
他身后的门生故吏，那些平日里唯他马首是瞻的官员，立刻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请陛下发兵剿贼！”
“诛杀国贼王伦，以正视听！”
“此贼不除，大宋危矣！”
哭喊声、劝谏声、攻讦声，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中交织成一片喧嚣的噪音，仿佛只要声音够大，就能将那支已经渡过黄河的大军给喊回来。
龙椅上的赵佶，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臣子，听着那一声声“剿贼”，他胸中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对！奸计！这一定是王伦的奸计！
他怎么可能如此好心去抗金？他就是想趁着金人南下的由头，名正言顺地抢占河北的地盘！
“传……”
他刚要开口下令，一个沉稳如铁的声音，却不高不低地响了起来，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蔡太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兵部侍郎李纲，不知何时已出列，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没有跪，笔直的身躯如同一杆标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让人心悸。
“敢问太师，拿什么去剿？”
一句话，简简单单，却仿佛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殿内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蔡京抬起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愕然地看着李纲。
李纲的视线从蔡京身上移开，缓缓扫过殿中每一位主战官员的脸，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回避的沉痛。
“童太尉的十五万大军，尸骨未寒！难道诸位都忘了吗？”
童贯的身子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如今京畿禁军，满打满算不过五万之数，其中多少是只会上街欺压百姓的泼皮，多少是连刀都未见过血的新兵，战力如何，诸位大人，难道心里没数吗？”
李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无情地剖开大宋朝廷那层名为“繁华”的表皮，露出下面早已腐烂生疮的血肉。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没有人能反驳，因为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
李纲不再理会那些面色尴尬的同僚，他转身，面向龙椅，对着那面色变幻不定的天子，深深一揖，一拜到底。
“陛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决绝。
“王伦此举，是阳谋！”
“他把刀架在了金人的脖子上，也把一道选择题，清清楚楚地摆在了陛下的面前！”
李纲直起身，双目炯炯地逼视着赵佶。
“我们若此时从背后捅他一刀，发兵河北，与梁山军厮杀。试问，最高兴的是谁？得利的，又是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只！有！金！人！”
赵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仿佛看到，在他下令剿灭梁山之后，金国的铁骑，正踏着宋军和梁山军的尸骨，长驱直入，兵临汴梁城下。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那依李爱卿之见……”赵佶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李纲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番让整个朝堂都为之颠覆的话。
“他要地，给他！”
“他要名，也给他！”
“他不是自称‘抗金先锋军’吗？好！我们就遂了他的愿！”
李纲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立刻下旨，褒奖他梁山忠义！封王伦为河北路招讨使，让他名正言顺地去河北，去和金人厮杀！”
“陛下！这头猛虎，我们已经惹了，也已经关不住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血口，对准我们共同的敌人！让他去咬金人，咬得越狠越好！让他们在河北的土地上，流干最后一滴血！”
“驱虎吞狼！这才是我们现在唯一能走的路！”
“荒唐！”蔡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指着李纲，气得浑身发抖，“李纲！你这是在资敌！你这是在割地求荣！你这是要让我大宋，向一个反贼低头吗？我朝的颜面何在？陛下的威严何在？！”
“颜面？威严？”李纲猛地回头，眼中射出骇人的精光，“蔡太师！当十五万大军灰飞烟灭的时候，颜面何在？！当金人兵临城下，需要我们割地赔款、屈膝投降的时候，威严又何在？！”
他一步步逼近蔡京，那股凛然的气势，竟让这位当朝太师连连后退。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丢掉的，就不是区区颜面了，而是整个江山社稷！”
“你……”蔡京被他逼得退无可退，一张老脸涨成了紫红色，指着李纲，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纲冷笑一声，最后补上了一刀。
“太师如此忠勇，如此看重朝廷颜面，想必是不惧金人铁蹄的。”
他对着蔡京，微微躬身，声音却传遍了整个大殿。
“若金人当真南下，太师可愿亲自披甲上阵，为国尽忠，去阵前换回我大宋的颜面？”
“我……”
蔡京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他看着李纲那双锐利的眼睛，又想象了一下自己穿着沉重甲胄，面对金人虎狼之师的场景，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整个垂拱殿，再次陷入死寂。
赵佶瘫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乱如麻。
一边，是蔡京等人维护的、他最在乎的“天子颜面”；另一边，是李纲所描述的、那国破家亡的可怖未来。
答应王伦，就等于承认他这个天子，被一个草寇逼得低了头，那份“十条底线”，更是奇耻大辱。
不答应，难道真的要两线作战？童贯的惨败还历历在目，他不敢赌。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他看着殿下怒目相视的两派大臣，心中烦躁到了极点。
良久，他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力。
“此事……容……容后再议……”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殿外一名小黄门，连滚带爬，脸上带着一种世界末日般的惊骇，冲了进来。
他甚至顾不上通报，直接扑到御阶之下，附在赵佶的耳边，用一种蚊子般的、却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声音，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嗡——
赵佶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得一干二净。
那张保养得宜的面庞，在短短一瞬间，变得比殿中孙傅那张死人脸，还要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