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哈尔滨沉睡的街巷上。林默站在松花江的堤岸,棉大衣的领子竖起抵御着清晨的寒意。江面上传来的不是往日的寂静,而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轰鸣——那是冰层断裂的声音,如同大地深处的叹息。
喀嚓——轰!
一块桌面大小的冰坨从主冰层上剥离,在暗流推动下翻滚,撞上另一块更大的浮冰。冰屑四溅,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钻石般的光。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整条江仿佛活了过来,冰裂声从上游到下游次第响起,像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在敲击战鼓。
“开江了。”林默喃喃道,呼出的白气瞬间融入雾中。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第四个春天。第一个春天是在行军路上度过的,满眼焦土;第二个春天在建设基地,双手磨出血泡;第三个春天初见成效,黑土地上第一次长出像样的庄稼。而这第四个春天——松花江的怒吼似乎在宣告着什么不同。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踩在尚未融尽的残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林工,您又一大早来江边了。”农业局长老周走到他身旁,递过一个还温热的布袋子,“我家那口子烙的饼,夹了咸菜,您垫垫。”
林默接过,布袋子传来的温度一直暖到手心。他打开咬了一口,玉米面的香混着咸菜的脆爽在嘴里化开。
“墒情报告出来了?”林默问,眼睛仍看着江面。
“出来了,油墨还没干透呢。”老周从挎包里掏出一沓表格,“松嫩平原地区表层土壤含水量平均18.2%,个别地块达到20%,墒情是近十年来最好的一次。但大小兴安岭余脉、长白山区的冻土层还有一尺多厚,得等。”
林默接过表格,没有立即看数据。他先看的是报告扉页上那些手写的签名——省农科院土壤所、气象站、各地观测点,十几个名字,有的字迹工整,有的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透着认真。
翻到第三页,他的目光停在那个数字上:预计春播总面积三千二百万亩。
“核实过了?”林默的声音很轻。
“核实了三遍。”老周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数字,“咱们现有的耕地是两千八百万亩,新开荒的估计能有三百万亩,还有去年水毁今年复耕的一百多万亩。三千二百万亩,只少不多。”
林默点点头,把最后一口饼吃完。远处的江面上,一块巨大的冰排被水流推上浅滩,发出最后一声沉重的呻吟,然后静止在那里,像一头搁浅的巨兽。
“通知各地,”林默转向老周,晨光正好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角细微的皱纹和眼中坚定的光,“3月20日零时起,全省进入春耕播种期。我们只有一个月——不,是二十八天——来完成全年百分之七十的播种任务。”
“二十八天?”老周下意识重复。
“4月15日是最后期限。”林默望向南方天空,几片云正在聚集,“再晚,有些作物的生育期就不够了。而且气象站预测,4月中旬可能还有一次降温过程。”
老周在本子上飞快记录着,铅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完了,他抬起头,欲言又止。
“有什么困难,说。”林默道。
“农机不够。”老周直说了,“‘铁牛-55’全省只有八百台,就算三班倒,也覆盖不了多少地方。大部分地区还得靠畜力,靠人力。”
林默沉默了片刻。江风起来了,吹得大衣下摆猎猎作响。远处传来城市苏醒的声音——马车轮子碾过石板路,工厂的汽笛,还有不知哪家孩子在哭。
“那就分类指导。”林默终于开口,“机械化条件好的地区,全部上机器,我要他们创造纪录。条件一般的,推广我们改造的畜力农具。最困难的地方……”他顿了顿,“组织互助组,人拉犁,手点种,一寸地也不能荒。”
老周重重点头:“明白了!”
“还有,”林默补充道,“告诉所有干部,这次春耕不只是一项生产任务。这是我们向这片土地、向这里的人民证明,新的时代真的来了。”
两人沿着江堤往回走。雾正在散去,城市的轮廓渐渐清晰。教堂的尖顶、工厂的烟囱、民居的瓦屋顶,都在晨光中显现出来。路边,一株老榆树的枝头爆出了嫩芽,米粒大小,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但林默看见了。他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那绒毛般的嫩芽。
春天真的来了。
二、铁牛怒吼
3月20日凌晨三点半,佳木斯郊外二十里的红星农场还沉浸在一片漆黑中。但农场场部那排土坯房里,灯已经亮了一个多小时。
场长老王第三次检查他的铁皮喇叭,确定电池是满的。这个喇叭是去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日本货,音质沙哑但声音奇大,在空旷的田野上能传出一里地。
“都到齐了吗?”老王问旁边的副场长。
“到齐了,五十台‘铁牛’,五十个机手,还有二十个替补,全在场上待命。”副场长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脸上有道疤,是当年打四平时留下的。
老王推开房门。场院上,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五十台“铁牛-55”拖拉机排成五列,每台都擦得锃亮,车头红色的五角星在马灯照耀下泛着光。拖拉机后面挂着的不是普通的犁,而是新式的联合播种机——这是农科院和机械厂鼓捣了半年的成果,能一次完成开沟、播种、覆土三道工序。
机手们站在自己的拖拉机旁,清一色深蓝色工装,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有男有女,最年轻的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最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出头。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寒夜里凝成白雾。
老王走到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说是高台,其实就是三张八仙桌摞起来,上面再架把椅子。他爬上去的时候,桌子晃了晃,下面几个人赶紧扶住。
铁皮喇叭凑到嘴边,老王深吸一口气。
“同志们!”
声音炸开,在寂静的田野上回荡,惊起了远处林子里的几只乌鸦。
“今天是1948年3月20日,农历二月十一,春分前一天。”老王的嗓门天生就大,加上喇叭助力,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按照省委的命令,今天凌晨四点,全省春耕大会战,正式开始!”
场院里响起一片压低了的欢呼。
“咱们红星农场,是全省机械化程度最高的农场,是试点,是标杆!”老王继续吼,“省里给咱们五十台‘铁牛’,不是让它们在这儿当摆设的!林工昨天打电话来说——‘我要看红星农场创造奇迹’!”
“创造奇迹!”下面有人喊。
“对,奇迹!”老王挥舞着喇叭,“什么是奇迹?就是别人用五百人三天干完的活,咱们五十台机器,一天干完!能不能?”
“能!”五十个人的吼声汇在一起,震得桌腿都在抖。
老王看看怀表:三点五十五分。东方天际,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一丝鱼肚白隐约可见。
“各就各位!”老王下令。
机手们迅速爬上驾驶座。柴油发动机需要预热,一时间,场院里响起五十台机器启动的轰鸣。突突突——声音由小到大,由杂乱到整齐,最后汇成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咆哮,像是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
小芳坐在编号“07”的拖拉机上,手心全是汗。她是这批机手里唯一的女性,今年十九岁,哈尔滨技工学校第一批毕业生。父亲是铁路工人,牺牲在四平战役中。来之前,母亲拉着她的手说:“丫头,给你爹争气。”
她握紧方向盘。铁制的方向盘冰凉,但她手心滚烫。
场院边沿,一群农民默默看着。他们是农场的老职工,种了一辈子地,用惯了牛犁、锄头。看着这些铁家伙,眼神复杂——有好奇,有怀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老哥,你说这铁牛,真能比牛好使?”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问身旁的人。
“谁知道呢。”被问的人抽着旱烟,“地可不是好糊弄的。机器走得快,可它能知道哪块地硬、哪块地软?能知道种子埋多深正好?”
正说着,高台上的老王举起了一面红旗。
三点五十九分三十秒。
小芳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她看向东方——那片鱼肚白正在扩大,染上淡淡的金边。
红旗猛地挥下!
“出发——”
五十台拖拉机同时轰鸣,排气管喷出青烟,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土地,向着田野进发。车灯划破黎明前的黑暗,像五十把利剑。
小芳挂上一档,轻轻松开离合器。“铁牛”颤抖了一下,开始前进。很稳,比她在训练场上开的那些旧机器稳得多。后面的播种机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那是种子在计量器里滚动的声音。
第一缕阳光就在这时刺破云层。
金红色的光从地平线喷涌而出,瞬间洒满大地。黑土地苏醒了,沉睡一冬的田野在晨光中舒展身躯。拖拉机群在这片金光中前进,构成一幅奇异的画面——钢铁与土地,现代与传统,在这个春天的清晨相遇。
小芳打开驾驶室旁边的一个小铁盒,里面是新装的仪表盘。指针在跳动,显示着速度、播种深度、种子流速。最神奇的是一个圆形玻璃窗,能看见里面金黄的玉米种子像瀑布一样落下。
“07号,保持直线!”副驾驶座上的技术员小张喊道。他是农科院派来跟机的,负责记录数据。
小芳集中精神。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平整得像一面巨大的砚台。她需要做的,就是保持直线,保持匀速,让后面的播种机在土地上划出笔直的沟,均匀地撒下种子。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世界变得清晰,色彩变得鲜艳。黑土是黑的,天空是蓝的,拖拉机的红色是鲜艳的。远处,未开垦的荒地上还残留着斑驳的白雪,像是大地的补丁。
“每小时三十亩!”小张突然激动地喊,“小芳,咱们一小时播了三十亩!”
小芳没回头。她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但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三十亩。一个壮劳力,用最先进的马拉农具,一天最多播六亩。而现在,一台机器,一小时,三十亩。
这就是林工常说的“生产力”吗?
上午十点,拖拉机群完成了第一轮作业,回到地头加水加油。老王骑着马在地里转了一圈,回来时脸涨得通红——激动的。
“了不得!了不得!”他跳下马,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们知道这一上午,播了多少亩吗?”
没人回答。所有人都看着他。
“两千亩!”老王吼出这个数字,声音都变了调,“两千亩啊同志们!放在以前,五百个劳力,不吃不喝干三天!咱们五十台机器,一上午!”
短暂的寂静。然后,欢呼声爆炸开来。帽子被抛向空中,年轻人跳起来拥抱。小芳从驾驶室爬出来,腿有些软。她看着身后那片土地——上午还是一片裸露的黑土,现在已经被均匀的垄沟覆盖。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着湿润的光,像是大地的肌肤在呼吸。
“小芳同志,”老王走过来,用力拍拍她的肩,“好样的!没给你爹丢人!”
小芳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她别过脸去,用袖子狠狠擦眼睛。
“场长,”小张拿着记录本跑过来,声音都在抖,“数据出来了。平均播种深度5.2厘米,行距65厘米,株距28厘米,完全达到技术要求!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老王问。
“而且种子的破损率只有0.3%!以前手工播种,破损率至少5%!”小张的眼睛在发光,“这意味着,光这一项,咱们就节省了成千上万斤种子!”
老王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最后,他转身对着所有机手,深深鞠了一躬。
“我老王,代表这片土地,谢谢大家!”
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光。
远处,那些观望的老农走了过来。最先开口的那个皱纹满脸的老农,蹲下身,抓起一把刚播下的土。土是湿润的,带着春天的气息。他仔细看着土里的种子——粒粒饱满,深浅一致。
“服了。”老农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对老王说,“我种了四十年地,没见过这么种地的。这铁牛,比牛强。”
三、山区的春天
就在红星农场的“铁牛”轰鸣时,两百公里外的靠山屯,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是大兴安岭的余脉,山连着山,岭挨着岭。土地都在山坡上,巴掌大一块,挂在半山腰。大型农机?根本进不来。连牛车都走不顺当,有些地方得靠人背肩扛。
老李头天不亮就起来了。他在院子里磨那把用了三十年的镐头,磨石和铁器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老伴在灶间烧水,水开了,蒸汽从门缝里钻出来,混进晨雾。
“爹,省里发的那个‘新式犁’,真能用吗?”儿子栓柱从厢房出来,揉着眼睛。
“试试呗。”老李头头也不抬,“反正咱们那点地,用老法子也得种。”
所谓的“新式犁”,其实是个改装货——普通的木犁,加了个齿轮传动装置,后面挂个手摇播种器。林默称之为“畜力半机械化农具”,农民们叫它“铁木犁”。
院子外传来铜铃声。村长带着几个人,赶着辆大车来了。车上装着五六件类似的农具,还有几袋种子。
“老李,领你家那份!”村长吆喝着。
老李头放下磨石,走过去。他先看那犁——犁头是铁的,比自家那个沉,但做工精细。播种器是个木头盒子,侧面有个摇柄,摇一下,下面就漏出几粒种子。
“这玩意儿,能准?”老李头问。
“省里技术员教的,”村长说,“摇一圈,漏十粒种子。深度可调,行距也可调。来,我给你演示。”
套上驴,村长亲自扶犁。驴往前走,犁头切开冻了一冬的土地。村长摇动摇柄,咔哒咔哒,种子均匀地落在沟里。后面有个小耙子,自动把土覆上。
老李头蹲下身,扒开刚播的那行。种子埋的深度几乎一致,间距也差不多。
“神了。”他喃喃道。
“更神的在后面呢。”村长从车上又搬下个东西——像个大号喷雾器,但结构复杂得多。“这叫追肥器,也是畜力带动。边走边摇,肥料就撒进土里,不用再单独施肥了。”
一上午,靠山屯的男人们都聚在打谷场上,学用这些新家伙。女人和孩子们也围着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得省多少工夫啊。”
“你看那播种的,多匀称。”
“就是不知道贵不贵,咱买不起吧?”
“村长说了,省里补贴一半,剩下一半秋后用粮食抵。”
中午时分,各家的男人扛着新农具回家。老李头把那套东西放在院子里,左看右看,像看什么宝贝。
“下午就试试?”栓柱跃跃欲试。
“试试。”老李头下了决心。
午后,太阳暖了些。老李头家那三亩山坡地,在村子东头。地不肥,石头多,往年种玉米,一亩能收两百斤就算好年景。
套上家里那头老驴,老李头亲自扶犁。栓柱在后面摇播种器。驴走得很慢,毕竟年纪大了。但铁犁切开冻土的感觉,和木犁完全不同——更顺,更深,更稳。
咔哒,咔哒。播种器有节奏地响着。老李头不用回头也知道,种子正均匀地落下。他忽然想起父亲教他种地的情景:也是这样的春天,也是这块地。父亲在前面拉犁,他在后面点种。弯一天腰,晚上躺炕上,疼得直哼哼。
现在,腰不用弯了。
三亩地,往年父子俩要干两天。今天太阳还没落山,就干完了。老李头坐在地头,抽着旱烟,看着那片新播的地。垄沟笔直,像是用尺子量过。
“爹,省了至少一天工。”栓柱也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个窝头啃。
“不止。”老李头吐出口烟,“你看那种子,撒得多匀。往年咱们手点,总有疏密。这一匀,苗就齐,苗齐,收成就好。”
烟抽完了,他在鞋底上磕磕烟袋锅,站起来。
“走,回家。明天把东沟那两亩也种了。”
“明天?”栓柱一愣,“那两亩不是打算过几天再种吗?”
“有这家伙,早种早安心。”老李头拍拍那“铁木犁”,“省里没糊弄咱们,这东西,真管用。”
黄昏时分,靠山屯的家家户户都在议论新农具。炊烟升起时,村长敲响了村口那口破钟——晚上有会,省里来了“种子大篷车”。
四、种子大篷车
所谓“种子大篷车”,其实是辆改装过的美国道奇卡车。车斗加高了,蒙着帆布,里面装着各种种子、农药、小农具,还有一套简易的农技推广设备。
车是傍晚到的,直接开进了打谷场。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跳下车就喊:“乡亲们,卸车啦!搭把手!”
男人们围上来,七手八脚帮着卸东西。最让大家好奇的,是那几个木箱子,沉甸甸的,不知装的啥。
“这是显微镜。”随车来的农艺师小陈打开一个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个铁家伙。圆筒,镜头,底下有反光镜。“用这个,能看见种子里面啥样。”
“种子里面?”老李头凑近了看,“种子不就是种子吗,还能看见里面?”
“能看见好赖。”小陈说着,又从另一个箱子取出些玻璃片、小镊子什么的。“来,我给大家演示。”
他在玻璃片上放了几粒玉米种子,滴了点水,盖上薄玻璃片,然后放到显微镜下。调了调焦距,抬起头:“谁先来看?”
人群推推搡搡,最后把老李头推到了前面。
“把眼睛凑到这个镜筒上。”小陈指导着。
老李头弯下腰,眯起一只眼,凑上去。只看了一眼,就“哎呀”一声直起身。
“咋了爹?”栓柱问。
“看见了……看见了!”老李头很激动,“那种子,里面有小芽!清清楚楚的!”
其他人也轮流看,每人都发出一声惊叹。在这个偏僻的山村,大多数人第一次知道,原来一粒小小的种子里,藏着一个完整的生命。
“这是好种子,”小陈又换了个片子,“大家再看这个。”
老李头又凑上去。这次,他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种子里的小芽是暗色的,萎缩的,周围还有些霉点。
“这是坏种子,染了病的。”小陈解释说,“如果种下去,要么不出苗,就算出了苗,也长不好,还可能传染给别的苗。”
打谷场上一片安静。只有晚风吹过帆布篷的呼啦声。
“所以选种很重要。”小陈提高声音,“咱们带来的这些种子,都是省农科院精选的良种。但再好的种子,也可能有个别坏的。所以领回去后,大家还得再挑一遍。”
他教大家怎么挑:用盐水,好种子沉,坏种子浮。用风车,好种子重,坏种子轻。最简单的,一粒粒看,看颜色,看饱满度。
“费这劲干啥?”有人小声嘀咕,“往年不都直接种了?”
小陈听见了,他放下手里的种子,看着说话的人——是个年轻后生。
“同志,我问你,一亩地要多少种子?”
“十来斤吧。”
“如果你种下去,有十分之一是坏的,那就是白瞎了一斤多种子。一斤多种子,能出多少苗?少说几百棵。这几百棵苗如果长了,能结多少玉米?往少了说,几十斤。”小陈环视众人,“这还只是一亩地。咱们全屯多少亩地?全省多少亩地?这笔账,大家算算。”
没人说话了。老李头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吓了一跳。他种了三亩玉米,往年出苗总有些不齐,补种又费工夫。如果都是好种子……
“我挑。”老李头第一个说,“仔细挑。”
“我也挑。”
“挑,必须挑。”
小陈笑了。他从车上搬下几个麻袋:“这是‘早熟三号’玉米,新品种,生长期短,抗冻。省里让咱们屯试种两亩,谁愿意?”
人群又安静了。新品种,谁知道好坏?万一绝收了,这一年咋过?
“我种。”老李头又站了出来,“我家那亩菜园地,肥,我种一亩试试。”
“爹!”栓柱拉他袖子。
“怕啥。”老李头说,“省里还能坑咱们?再说了,就一亩地,就算绝收,也饿不死人。”
小陈深深看了老李头一眼,从麻袋里称出十斤种子,单独包好,又拿出一本小册子:“这是种植要点,什么时候施肥,施什么肥,都写着。不认识字没关系,我每天晚上来屯里,给大家讲。”
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明晃晃地挂在山梁上。打谷场上点起了马灯,人们排着队领种子。领到的,当场就借着小陈的显微镜看,或者用盐水泡,一粒粒地挑。
老李头领了他那十斤“早熟三号”,坐在磨盘上,就着月光挑种子。老伴端来碗糊糊,他也不接,只说“放那儿”。
“这么认真干啥,天黑了,明天再挑呗。”老伴说。
“你懂啥。”老李头头也不抬,“这种子,是命。对得起它,它就对得起你。”
月光清清亮亮的,洒在黑土地,洒在种子上,洒在这个老人花白的头发上。他挑得很慢,很仔细,每一粒都要在手里转几圈,对着月光看。饱满的,放一边;干瘪的,放另一边。放饱满的那堆时,动作很轻,像在放什么易碎的宝贝。
小陈远远看着,眼眶有些热。他想起离开哈尔滨前,林工对他说的话:“农民最实在。你给他看得见的好处,他就信你。你糊弄他一次,他记你一辈子。”
看来,林工说得对。
夜深了,大多数人都回家了。老李头还在挑。栓柱熬不住,靠着磨盘睡着了。老伴又来了,这次端来盏油灯。
“挑完这点就睡。”老李头说。
油灯下,种子的轮廓更清晰了。老李头忽然发现,省里给的这些种子,几乎不用挑——粒粒饱满,大小均匀。他挑了半个时辰,只挑出三粒不好的。
他把那三粒不好的种子放在掌心,看了很久。然后站起来,走到鸡窝边,扔了进去。鸡被惊动了,咕咕叫了几声。
“不能种,也不能浪费。”他自言自语,“喂鸡,鸡下蛋,蛋换钱,钱买种子,种子种地——都是循环。”
他走回磨盘边,看着那堆挑好的种子。月光和灯光下,金黄的玉米粒像一捧小小的太阳。
明天,就把它们种到地里。老李头想。好好种,用心侍弄。等到秋天……
他仿佛已经看见,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在秋风中点头。
五、水上山
3月28日,松花江灌渠二期工程在五万人注视下,正式开工。
五十公里长的战线上,红旗招展,人头攒动。这不是一支军队,但有着军队般的纪律——三千台机械(包括拖拉机、推土机、抽水机)按编号排列,五万民工以县、乡、村为单位编组,每个工段都有明确的任务和时限。
林默站在临时搭起的指挥台上,手里拿着铁皮喇叭。风吹起他旧军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台下,是望不到头的人群,是即将改变这片土地面貌的力量。
“同志们!”他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出去,在初春的原野上回荡,“去年,我们修了一期工程,让十万亩旱地变成了水浇地。今年,我们要让这个数字变成五十万亩!”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农民们知道水浇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旱涝保收,意味着产量翻番,意味着再也不用看老天的脸色吃饭。
“这次工程,我们采用新方法。”林默继续说,“分段承包,流水作业。每个工段提前完成,奖励;拖后,处罚。质量不合格,返工!”
“有没有信心?”
“有!”五万人的吼声,让大地都在震颤。
开工令下,机器轰鸣,人声鼎沸。在第三工段,青年突击队的红旗最先竖起来。队长小刘才二十二岁,但在工地上已经是个“老”人了——从一期工程干到现在,从普通民工干到队长。
“咱们段,十里渠道,十天完成,有没有问题?”小刘问他的队员们。
“没问题!”百十号年轻人齐声回答。
“那好,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我现在宣布,第一班,跟我上!”
小刘第一个跳下挖了一半的渠道。泥土还冻着,镐头刨下去,只留下个白点。但没人抱怨,没人后退。镐头刨,铁锹铲,手搬,肩挑。汗水很快湿透了棉袄,干脆脱了,只穿件单褂干。
更先进的地段,推土机发出怒吼,巨大的钢铁铲子推起成吨的泥土。拖拉机拖着刮平机,把渠底刮得平整如镜。技术员拿着水平仪,一寸寸测量高程。
但并非所有地段都这么顺利。
第五工段,穿越一片沼泽。这里机械进不来——拖拉机一开进去就陷,推土机更是寸步难行。工段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把式,看着这片泛着绿沫的泥沼,愁得直嘬牙花子。
“只能靠人了。”他最后说。
民工们脱了鞋,卷起裤腿,试探着下到泥水里。水冰冷刺骨,泥深及膝。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挖渠的工具在这里不好使——泥水会倒灌,刚挖开一点,旁边的泥又滑下来。
进度慢得像蜗牛。一天下来,只推进了十米不到。
消息传到指挥部,林默当即叫来工程处长:“五工段怎么回事?”
“沼泽地,机械用不上,全靠人力,效率太低。”处长苦笑,“而且人在冰水里泡着,时间长了要生病。”
林默走到地图前。五工段在地图上只是短短的一截,但实际是整条灌渠的咽喉——这里不通,上下游就算修好了,水也过不去。
“调橡皮艇过去。”林默说,“再从被服厂调五百套防水服。告诉五工段,从今天起,没有防水服不准下水。伙食标准提高,每天保证一顿肉。”
“可是林工,橡皮艇全省也没多少,防水服更是紧缺……”处长有些为难。
“那就从别的项目调。”林默语气不容置疑,“水利工程是百年大计,但人的身体更是根本。我不能让农民兄弟为了修渠落下病根。”
命令传达下去。第二天,五工段的人们看到从卡车上卸下的橡皮艇和防水服时,都愣住了。
“这……这是给咱们的?”一个年轻民工摸着崭新的橡胶防水服,不敢相信。
“林工特批的。”来送物资的干部说,“还说了,每天一顿肉,管饱。”
老工段长背过身去,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转过身时,眼睛是红的。
“都听见了?林工对咱们咋样,咱们心里有数。话不多说,干活!”
有了橡皮艇,挖出来的泥可以直接装船运走。有了防水服,人在水里不冷了,能干更长时间。进度一下子提了上来。
但真正的考验在第四天晚上。气温骤降,白天融化的泥水,夜里又冻上了。早晨出工,水面结了一层薄冰。
“砸开!”小刘第一个跳下橡皮艇,用铁镐敲冰。冰碴子飞溅,打在脸上生疼。其他人也下来了,一时间,叮叮当当的敲冰声响成一片。
冰砸开了,水更冷。防水服能防水,但不能完全御寒。干一会儿,手脚就冻麻了。小刘让大家轮流上岸,生火烤烤。但没人肯多烤——火堆边暖一分钟,就意味着渠里少挖一锹土。
第七天,小刘病倒了。高烧,咳嗽,是重感冒。卫生员让他休息,他不肯。
“我是队长,我不在,进度慢了谁负责?”
“我负责。”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刘回头,看见林默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就站在他身后。大衣上沾着泥点,裤腿也湿了半截。
“林工,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林默蹲下身,摸摸小刘的额头,烫手。“烧这么厉害还硬撑?卫生员,送他去医疗点。”
“林工,我没事……”
“这是命令。”林默的语气不容置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没了,还怎么建设新中国?”
小刘被抬走了。林默脱了大衣,递给警卫员,然后拿起小刘的铁镐。
“林工,您这是……”工段长赶紧拦。
“我试试这活。”林默已经跳上了橡皮艇。艇身晃了晃,他站稳,举起铁镐,一镐砸在冰面上。
咚!冰面裂开一道缝。
周围的民工都看呆了。他们知道林默是“大官”,是“省里来的”,但没想到,这个大官会亲自下水,干这种粗活。
“都愣着干啥?”林默回头喊,“干活啊!”
仿佛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铁镐起落,泥水飞溅。没有人说话,只有劳动的声响,在初春的寒风中,格外响亮。
那一天,五工段的进度创了纪录——推进了三十米。
4月1日,下午三点十七分。
最后一锹土被铲起,扔到岸上。五十公里长的渠道,从起点到终点,贯通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五万人,静静地站在渠道两岸,望着这条他们一锹一镐挖出来的人工河。渠底是平整的,渠坡是光滑的,在阳光下,像一条巨大的银色缎带,铺在黑土地上。
上游闸门缓缓开启。
松花江的水,第一次,按照人的意志,流进了这条崭新的渠道。水很清,在渠底的石子上跳跃,泛起细碎的浪花。它流得不快,但很坚定,一寸寸地,向前推进。
水流过一工段。这里的民工跪下来,用手捧起水,喝一口,然后欢呼。
水流过二工段。几个老人老泪纵横,他们想起了那些旱年,庄稼枯死,颗粒无收。
水流过三工段。青年突击队的队员们互相拥抱,又哭又笑。
水流过四工段,五工段……
水流到终点时,太阳正要落山。金红色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整条渠道像一条流动的金河。
一个老农——后来人们知道他姓赵,是下游村的——颤巍巍地走到渠边,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掬水。水从他的指缝间漏下,在夕阳下闪着光。
“水上山了……”他喃喃道,然后放声大哭,“水上山了啊!”
这哭声像有传染性,很快,渠道两岸,到处都是压抑的、释放的哭声。男人们的哭声沉闷,女人们的哭声尖利,混在一起,在暮色中传得很远。
林默没有哭。他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他忽然想起刚来东北时的情景——千里赤地,饿殍遍野。那时他发誓,要让这片土地,重新长出庄稼,要让这里的人们,吃上饱饭。
四年了。松花江的水,终于按照人的意志,流上了山岗。
他转身,对身后的干部们说:“通知各公社,准备开闸放水。今年的春灌,要保证每一亩地都喝上水。”
“是!”
暮色四合,星星出来了。渠道两岸,人们点起了火把,一条火龙在黑暗中蜿蜒。有人唱起了歌,先是几个人,然后是一群人,最后是五万人一起唱。唱的是《东方红》,歌声在夜风中飘荡,传出很远,很远。
水在流,歌在唱,这片古老的土地,在这个春天,焕发了新生。
六、倒春寒
丰收的序曲并非一帆风顺。4月10日,离预定的春耕结束还有五天,气象站的紧急报告送到了林默的案头。
“西伯利亚强冷空气南下,预计明晨抵达我省。全省范围内气温骤降8-10度,北部地区有雨夹雪或小雪,可能形成霜冻……”
林默放下电报,走到窗前。窗外,哈尔滨的夜空清澈,星星很亮。但经验告诉他,这种晴朗往往是寒潮的前兆。
“通知各地,”他没有回头,对身后的值班秘书说,“立即启动防霜冻应急预案。已播种地区,全部覆盖地膜、稻草等保温材料。未播种地区,暂停播种,等寒潮过后。”
命令通过电话、电报、骑手,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全省。那个夜晚,东北大地上,无数人从睡梦中被叫醒。
红星农场,凌晨两点。紧急集合的钟声敲响,所有工人、干部、家属,甚至能走动的老人孩子,全部到场部集合。
场长老王眼睛通红,他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寒潮要来了,气温要降到零下。咱们农场已经播了八千亩,必须保住!”
地膜不够,就用稻草。稻草不够,就用玉米秸,用麦秸,用一切能保温的东西。拖拉机打开大灯,在田野上照出一条条光带。人们抱着稻草,在垄间飞奔,把每一垄刚播种的地都盖起来。
小芳开着她那台“07号”拖拉机,后面拖着满满一车稻草。车灯照亮前方,她看见无数人在田野里忙碌。老人、妇女、孩子,所有人都在奔跑,都在与时间赛跑。
“快!再快!”她对自己说。拖拉机在田埂上颠簸,但她不敢减速。早一分钟盖上,种子就多一分存活的希望。
在靠山屯,情况更严峻。这里没有地膜,稻草也不多。老李头带着全家,把炕席都拆了下来,铺到那亩“早熟三号”上。
“爹,这炕席铺了,晚上咱睡啥?”栓柱问。
“打地铺!”老李头头也不抬,“这亩地是咱们的命根子,不能冻!”
全村人都在想办法。有人把棉被抱出来了,有人把棉衣铺上了,最穷的张家,把唯一的草帘子也贡献了出来——那是他们睡觉用的。
“先救苗,人冻不死。”张老汉说,牙齿在打颤。
凌晨四点,最冷的时候。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度,天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但寒气刺骨。
老李头蹲在地头,看着那片盖着各种“保温材料”的地。他的手冻僵了,脚也麻木了,但他不肯回去。栓柱来拉他,他甩开儿子的手。
“我得守着。万一……万一起风,把东西吹走了咋办?”
天边露出第一丝曙光时,雪停了。气温开始缓慢回升。老李头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栓柱扶住他。
“爹,天亮了,回吧。”
“看看苗。”老李头说。
爷俩小心翼翼掀开炕席的一角。泥土还是湿润的,仔细看,能看到一些极细的、白色的东西——那是种子发出的芽,刚顶破种皮,还没出土。
“还活着。”老李头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太阳完全升起时,靠山屯的所有人都站在自家地头,检查那些在寒夜中幸存的小生命。大多数都活下来了,只有少数几块盖得不够厚的地,种子冻坏了。
“可惜了。”有人叹息。
“能保住这么多,已经是万幸了。”村长说,“多亏了林工提前预警,也多亏了大家拼了命地保。”
4月12日,寒潮过去,气温回升。林默亲自带队,到各地查看灾情。
在红星农场,他看见那些地膜和稻草正在被揭开。拖拉机重新下地,开始补种冻坏的地块。
在靠山屯,他看见老李头正把炕席重新铺回炕上。那床炕席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老人家,这炕席……”林默不知该说什么。
“没事,洗洗还能用。”老李头咧开嘴笑,露出残缺的牙齿,“苗保住了,比啥都强。”
林默蹲下身,扒开土,看到那些嫩白的幼芽。很弱,但在阳光下,在温暖的泥土里,它们正在努力生长。
“会丰收的。”他轻声说,像是承诺,又像是祈祷。
七、四月十五日
4月15日,傍晚。
林默又来到松花江边。和一个月前不同,现在的江面已经完全开化,江水浩浩荡荡向北流去。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碎成千万片金鳞。
江岸上,那些在三月还是一片荒芜的土地,现在已经披上了新绿。玉米的幼苗破土而出,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得像受阅的士兵。远处,拖拉机的轰鸣声渐渐平息,一天的劳作结束了。农民们扛着农具,沿着田埂往家走。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村庄里升起炊烟,一缕缕,笔直地升向天空,然后在高处散开,融进暮色。空气中飘来柴火的味道,饭菜的香味,还有新翻的泥土特有的气息。
学校放学了,孩子们从校门里涌出来,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他们不急着回家,而是奔向田野,在田埂上奔跑,在刚刚返青的草地上打滚。笑声清脆,传得很远。
林默沿着江堤慢慢走。他看见一个老人坐在江边钓鱼,鱼竿一动不动,老人似乎睡着了。看见一个妇女在江边洗衣服,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一下,一下,在暮色中传得很远。看见几个年轻人坐在堤岸上,围着一本小册子,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走近了听,是在讨论合理密植的技术要点。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第四个春天。
第一个春天,他在行军路上,看见的是焦土,是废墟,是饿得皮包骨的孩子。第二个春天,他在建设基地,住的是地窝子,吃的是窝头咸菜,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第三个春天,他站在刚刚开垦的田野上,看见绿油油的麦苗,哭了——那是喜悦的眼泪。
而这第四个春天,他看见的,是希望。
不是虚无缥缈的希望,是实实在在的、生长在黑土地上的希望。是那些破土而出的幼苗,是农民脸上舒展的皱纹,是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是村庄里升起的炊烟,是学校传来的读书声。
夜幕降临了。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边,很亮。
林默转身,往回走。他还要去开会,总结这个春天的春耕工作,布置夏天的田间管理。路还很长,工作还有很多。
但此刻,他想多看看这片夜色中的土地。
村庄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不是油灯,是电灯——去年冬天,第一批农村电网刚刚建成。虽然电力还不稳定,时常停电,但此刻,那些温暖的黄色光点,像星星一样,洒落在黑沉沉的大地上。
在一个亮着灯的窗口,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前,就着灯光,在看一本书。是农技书,关于病虫害防治的。看得很认真,不时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在另一个窗口,几个老人围坐在一起,抽着旱烟,谈论今年的雨水,谈论地里的庄稼,谈论秋后的收成。烟雾缭绕,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在打谷场上,一群年轻人点起了篝火。有人拉起了手风琴,有人唱起了歌。歌声在夜风中飘荡,是《解放区的天》。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林默停下脚步,听着。歌声不算优美,有些跑调,但真诚,有力量。
他继续往前走。前面,省委大院那栋二层小楼还亮着灯。那是他的办公室,桌上还堆着厚厚的文件,等着他批阅。
但他不觉得累。
因为他知道,这个春天,他们播下的不仅是种子,是希望。而当秋天来临,这片黑土地,将会用金色的丰收,回报所有人的汗水。
星星越来越多,银河横贯天际。东北大地的春夜,还有些寒意,但风已经变得柔和,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青草的气息,带着生命的气息。
林默推开办公室的门。灯光下,那面墙上的东北地图,已经被各种颜色的图钉和线条标注得密密麻麻。红色的是已播种地区,绿色的是水利工程,蓝色的是新建的学校、医院,黄色的是公路、铁路……
四年前,这张地图上,还是一片空白。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片被他们称为“家”的土地。从大小兴安岭到长白山,从黑龙江到辽东湾,这片辽阔的黑土地,正在醒来,正在重生。
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是老周兴奋的声音:“林工,最新统计出来了!截止今天下午六点,全省完成春播面积三千一百八十五万亩,完成计划的99.5%!剩下的,最迟后天全部完成!”
“好。”林默只说了一个字。
放下电话,他走到窗前。夜色中的哈尔滨,安静而祥和。远处,松花江在星光下静静流淌,像一条银色的绶带,佩戴在这片土地的胸前。
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田野。那些刚刚播下的种子,正在温暖的泥土里,在农民的期盼中,悄悄生根,发芽。
它们会经历风雨,会遭遇虫害,会面对各种挑战。但它们会生长,会拔节,会抽穗,会在秋天的阳光下,垂下沉甸甸的头颅。
因为这片土地,从来不负勤劳的人民。
因为春天播下的希望,总会在秋天,变成果实。
林默关上窗,坐回办公桌前,打开了下一份文件。
夜还很长,工作还很多。
但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将会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金色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