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三年冬,腊月初八。
华林苑这几日比往常热闹些,但热闹得很克制。苑内的松柏枝头积着薄雪,宫人们正轻手轻脚地扫雪清道,说话都压着声音——因为再过两日,就是太上皇七十大寿了。
“王总管,陛下昨日又遣人来问,寿宴当真不用大办?”一个年轻内侍跟在王顺身后,小声问道。
王顺停下手里的活儿——他正在检查寿宴要用的餐具,都是些普通的青瓷碗碟,连金银器都没几件。“不是问过了吗?太上皇说了,就一家人吃顿饭,别折腾。”他顿了顿,“陛下孝顺,总想办得隆重些,可太上皇的脾气你也知道,最烦那些虚礼。”
年轻内侍点点头,却又忍不住说:“可这是七十大寿啊,古稀之年,寻常百姓家还要摆几桌呢……”
“所以更要简朴。”王顺打断他,“太上皇常说,他这七十年,前半生打仗,后半生治国,什么场面没见过?如今退下来了,就想清静静静过日子。你去回话,就说一切都按太上皇的意思办。”
“是。”内侍退下了。
王顺继续检查餐具。其实这些碗碟虽然普通,但都洗得干干净净,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又去厨房看了看——御膳房的厨师长亲自带着两个徒弟在这边小厨房忙活。
“王总管放心,都是些家常菜。”厨师长指着案板上的食材,“有太上皇爱吃的清蒸鲈鱼、红烧狮子头、八宝豆腐,还有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要做的寿面——面条是今早现擀的,一根不断,寓意长寿。”
王顺满意地点点头:“酒呢?”
“陛下送来了两坛三十年的绍兴黄,说是太上皇年轻时最爱喝的。另外还有滇王从云南送来的普洱茶,西域都护府送来的葡萄酒,都备着呢。”
“好,好。”王顺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脸上露出笑容。虽然说不让大办,但该有的心意一样不少。
腊月初十,寿辰当日。
天还没亮,袁术就醒了。人年纪大了,觉就少。他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苑中的雪在晨曦中泛着淡淡的蓝光。
“太上皇,您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值夜的内侍慌忙过来伺候。
“睡不着,看看雪。”袁术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觉得精神一振。七十年了……他想起自己二十岁在洛阳当纨绔子弟时的荒唐,三十岁在淮南起兵时的艰难,四十岁称帝时的忐忑,五十岁统一天下时的豪情,六十岁禅位时的坦然……一幕幕如在眼前。
“人生七十古来稀啊。”他轻声自语。
早膳是简单的米粥、小菜。用过后,袁术照例在苑中散步。雪已经停了,松柏的枝叶间挂着冰凌,偶尔有鸟雀飞过,震落几片雪花。
“曾祖父!”
两个清脆的童声传来。袁术回头,见是袁谦和袁谅手牵手跑过来。十岁的袁谦已经颇有小大人模样,八岁的袁谅还是蹦蹦跳跳的。
“给曾祖父拜寿!”两个孩子跑到跟前,规规矩矩地行大礼。
袁术笑着扶起他们:“好好,都长大了。今日太学放假?”
“父皇特意准我们一天假,来陪曾祖父。”袁谦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孙儿和弟弟给曾祖父准备了一份寿礼。”
打开木盒,里面是两个泥塑小人。一个穿龙袍,一个穿文士服,虽然捏得稚嫩,但能看出是袁术和两个孩子的模样。
“这是……你们自己捏的?”袁术惊讶道。
袁谅抢着说:“是!我们跟将作监的工匠学的,学了三个月呢!曾祖父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袁术拿起泥塑,仔细端详,眼中满是慈爱,“这是曾祖父收到过最好的寿礼。”
正说着,苑门口传来通报声。袁耀带着皇后、太子,还有从云南赶回来的袁暄,一家人都到了。
“儿臣(臣妾)恭祝父皇(太上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众人齐声贺寿。
袁术看着眼前这济济一堂的儿孙,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当年在淮南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般天伦之乐?
“都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多礼。”他摆摆手,“暄儿也回来了?滇地那边可好?”
袁暄上前一步:“回祖父,滇地一切都好。今年双季稻大丰收,新修的官道已经通到蜀郡,商队往来不绝。孙儿这次回来,还带了些滇地的特产——普洱茶、三七、还有夷人织的土布,给祖父贺寿。”
“好,好。”袁术连连点头,“你在滇地做得好,比你父亲当年在淮南时还强。”
众人说笑着走进正厅。厅内布置得很简朴,就是多了几盆水仙花,开着淡黄的花,香气清雅。正中挂着一幅“寿”字,是袁耀亲笔写的,笔力遒劲。
午时,寿宴开始。
果然如袁术要求的,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歌舞助兴,就是一家人围坐一桌,吃些家常菜。但气氛却格外温馨。
“父皇,您尝尝这鲈鱼,是今早从洛河现捕的。”袁耀亲自给父亲夹菜。
“祖父,这是滇地的普洱茶,您尝尝,听说能降血脂。”袁暄斟上一杯茶。
“曾祖父,吃寿面!一根不断!”袁谅举着长长的面条。
袁术来者不拒,每样都尝一点。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周瑜和张昭怎么没来?”
袁耀答道:“周丞相前几日染了风寒,太医说需静养,今日特意让儿子周循送来寿礼。张太傅也是,年纪大了,出门不便,也遣人送了礼来。”
“都是老人了。”袁术感慨,“你对他们要好些,这些都是跟着朕打天下的功臣。”
“儿臣明白。已经派太医每日去诊视,所需药材都从宫中拨付。”
宴席间,话题渐渐从家常聊到国事。袁暄说起滇地修路的艰辛,袁耀说起明算科选拔的人才,太子说起太学里新设的格物课程……袁术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更多时候是含笑点头。
酒过三巡,袁耀举杯道:“父皇,儿臣有句话,一直想说。当年您禅位时,儿臣心中其实很惶恐,怕担不起这江山社稷。这十三年,儿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国泰民安,儿臣才敢说,总算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袁术端起酒杯,与儿子轻轻一碰:“你做得比朕好。朕当年打天下,靠的是魄力。你守天下,靠的是耐心。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这十三年,你修漕渠,开海路,设明算科,重实学……做的都是夯实根基的事。朕很欣慰。”
父子俩一饮而尽。
这时,王顺捧着一个大木盒进来:“太上皇,这是各地送来的寿礼清单,您要不要过目?”
袁术摆摆手:“不必看了。传朕的话:所有寿礼,折成现银,一半充入国库,一半拨给各地慈幼院、养济院。就说,这是朕七十大寿,给天下孤寡老人和孤儿的一点心意。”
“父皇……”袁耀想说什么。
袁术打断他:“朕什么都不缺。锦衣玉食七十年,够了。剩下的日子,就想看着儿孙成才,看着天下太平。那些金银珠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用在刀刃上。”
满座肃然。袁耀起身,郑重行礼:“儿臣替天下百姓,谢过父皇。”
宴席一直持续到傍晚。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厅内炭火正旺,温暖如春。
袁术有些乏了,靠在软榻上,看着儿孙们说笑。袁耀在教袁谦下棋,袁暄在给袁谅讲滇地的见闻,皇后在一旁做着针线……这一幕,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寿春的旧宅里,也是这样一个冬日,妻子还在世,袁耀还是个孩子……
“太上皇,该喝药了。”王顺轻声提醒。
袁术回过神来,接过药碗——是太医开的养生汤,每日必喝。他仰头喝下,苦味在舌尖化开,却带着甘甜。
喝完药,他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华林苑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在雪夜中如点点星辰。更远处,洛阳城的万家灯火依稀可见。
“王顺。”
“老奴在。”
“你说,这天下,现在是什么样子?”
王顺想了想:“老奴不知道天下是什么样子,但知道洛阳城现在很太平。东市的商贩生意兴隆,西市的胡商往来不绝,太学的学子刻苦读书,百姓们……应该都在准备过年吧。”
袁术笑了:“是啊,都在准备过年。这就够了。”
他转身,看着厅内温暖的灯光,儿孙们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这一刻,他心中无比平静。
七十年风雨,半生峥嵘,如今换来这满堂儿孙,四海升平,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传话下去,”他对王顺说,“从明天起,闭门谢客三日。朕想静静。”
“是。”
雪还在下,静静地覆盖着华林苑的屋顶、树梢、小径。而苑内的这方天地,温暖,安宁,充满了人间最朴素的幸福。
这就是袁术的七十大寿。没有庆典,没有朝贺,只有一家人,一桌饭,一场雪。
但对他而言,这比任何盛大的寿宴都要珍贵。因为江山再好,终归要传给后人;而眼前这天伦之乐,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夜深了,雪越发大了。华林苑的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摇曳,像是七十载光阴里,最温暖的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