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旧影与明镜
休战期的日子，像一条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冰河，在塞尔瓦托老宅中缓慢流淌。
达蒙·塞尔瓦托将自己沉浸在这种刻意的、近乎自我放逐的沉寂里，试图用时间和距离来冷却矿坑事件带来的灼热羞耻与深刻震撼。
他像一位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手术的病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撕裂伤口的触碰，无论是外在的冲突，还是内心的波澜。
他花费大量时间待在老宅顶层的阁楼，那里堆满了被遗忘的杂物和蒙尘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干燥木材的气息。
他不再试图去理解或挑衅瑟琳娜，转而近乎强迫症般地整理着塞尔瓦托家族遗留的故纸堆——
账本、信件、日记碎片——
任何能将他思绪锚定在“过去”、而非那个令人不安的“现在”的东西。这是一种消极的逃避，也是一种笨拙的自我疗愈，或者说，自我麻痹。
然而，命运的讽刺在于，你越是试图逃避什么，它越是会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找上门来。
这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雨水敲打着老宅的窗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达蒙正对着一本记录着十九世纪末庄园收支的账簿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泛黄纸张上褪色的墨迹，试图从中勾勒出某个早已逝去的、平凡夏日的轮廓，以覆盖脑海中那些不断闪回的、冰冷的月光和深邃的眼眸。
就在这时，老宅前门传来的轻微响动打断了他的出神。
不是瑟琳娜，她进出几乎从不发出声音。也不是斯特凡，他弟弟的脚步更沉稳。这是一种带着迟疑和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属于访客。
达蒙皱了皱眉，本能地感到一丝烦躁。
他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现在。
但他还是放下账簿，像一道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滑下楼梯，透过门厅一侧彩色玻璃的缝隙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的是卡罗琳·福布斯。
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金色的发梢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脸颊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担忧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的表情。
达蒙的心沉了一下。
卡罗琳的这种表情，通常意味着小镇上又有了什么值得传播的、最好是带着点危险刺激的“新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耐，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外的潮湿冷气瞬间涌了进来。
“达蒙！”卡罗琳看到他，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因为看到他阴沉的脸色而缩了缩脖子，声音压低，带着神秘兮兮的语气，
“嘿，听着，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被打扰，但……我觉得你得知道这个。”
达蒙倚在门框上，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快说。
卡罗琳舔了舔嘴唇，凑近了一些，雨伞上的水珠滴落在门廊的石阶上。“是梅森·洛克伍德，他昨天刚从南美回来，你知道的，他们家族在那边有些生意。”
她顿了顿，观察着达蒙的反应，“他说……他在里约热内卢的一个私人俱乐部里，好像……好像看到了凯瑟琳·皮尔斯。”
“凯瑟琳”这个名字，像一道淬了冰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入了达蒙刻意维持的平静。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滞了。
尽管他脸上努力维持着无动于衷的冷漠面具，但瞳孔不受控制的剧烈收缩，和骤然变得浅薄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所以呢？”达蒙的声音出奇地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干涩，
“这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很多，卡罗琳。或者，又是哪个无聊的模仿者。”他试图用轻蔑来掩盖那瞬间失控的情绪。
“不，梅森很肯定！”卡罗琳急切地分辩，似乎为自已消息的“价值”感到兴奋，
“他说那个女人在玩牌，输了很多钱，但一点都不在乎，笑得……嗯，梅森说，笑得就像‘你知道她是谁’的那种样子。而且，她离开的时候，看了梅森一眼，还……还对他笑了一下，就像认出了他一样！”卡罗琳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那个描述带来的寒意。
达蒙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了后脑。
凯瑟琳的标志性笑容……那种混合着天真与恶毒、能让人瞬间毛骨悚然的笑容。
如果是真的……她回来了？
或者，她从未真正离开过？
她想做什么？
一个新的游戏？
还是……
无数个念头、混杂着一个世纪积压下来的恐惧、怨恨、以及那该死的、从未彻底熄灭的、如同余烬般灼人的迷恋，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冲垮了他辛苦构筑的心理堤防。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1864年时，被爱情和背叛冲昏头脑的、愚蠢的年轻吸血鬼。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如同穿透雨幕的月光，从二楼的楼梯转角处传来，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
“消息的传递，往往会因为传递者的恐惧或期待而失真。”
达蒙和卡罗琳同时抬头。
瑟琳娜·月光正站在楼梯中段的阴影里，俯视着他们。
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淡淡地扫过卡罗琳那张因惊讶而张大的嘴，最后落在了达蒙那张难以掩饰内心震动的脸上。
卡罗琳倒吸一口凉气，像是才意识到老宅里还有这位神秘住客的存在，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畏惧，结结巴巴地说：“哦，嘿，瑟琳娜……我，我只是来告诉达蒙……”
“消息已送达。”瑟琳娜打断了她，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你可以离开了。”
卡罗琳像是得到了特赦令，又看了达蒙一眼，眼神复杂，然后慌忙转身，撑着伞快步消失在了雨幕中。
门厅里只剩下达蒙和瑟琳娜。
雨水敲打门窗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达蒙依旧僵硬地站在门口，背对着瑟琳娜，他需要时间整理失控的情绪，更需要掩饰在那冰冷目光下无处遁形的狼狈。
他恨她在这种时候出现，恨她那副仿佛洞悉一切的神情。
“一个早已腐朽的幻影，”瑟琳娜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敲击玻璃，“却能轻易扰动你的心绪，如同石子投入死水。”
达蒙猛地转过身，压抑的怒火和羞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瞪着楼梯上的瑟琳娜，蓝眼睛里燃烧着屈辱的火焰：“你懂什么？！那不是幻影！那是……”
他想说“那是凯瑟琳”，但那个名字卡在喉咙里，带着血腥味。
“那是什么？”瑟琳娜缓缓步下楼梯，脚步声几不可闻，她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与他平视，目光平静得残忍，
“一个证明你过往愚蠢的活证据？一个提醒你脆弱本质的耻辱烙印？还是一个……你内心深处，仍旧渴望其回响的空洞？”
她的每一个反问，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他试图掩饰的伤口，暴露出血肉模糊的真实。
她不是在猜测，而是在陈述。
她看穿了他对凯瑟琳那份扭曲情感的每一个层面——
未散的恨意，未愈的伤痛，以及……那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微的期待。
“闭嘴！”达蒙低吼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没资格评判我！你没经历过……”
“我经历过背叛，”瑟琳娜打断他，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千帆过尽的苍凉，“但我不会让背叛者的阴影，成为衡量我自身存在的标尺。”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你让她停留在你的生命里，达蒙·塞尔瓦托，不是因为她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你需要她存在。你需要这个‘伤口’来为你所有的愤怒、放纵和逃避提供借口。你需要一个外在的‘恶’，来解释你内心的‘混乱’。”
达蒙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她的话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强行扳过他的脸，让他直视镜中那个他一直不愿看到的、可悲的自己。
他用凯瑟琳的背叛来合理化自己一个多世纪的堕落，他将自己塑造成悲剧的主角，沉浸在受害者叙事中，从而逃避面对自身选择的真正责任。
“执着于一个早已逝去的回响，”瑟琳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冰冷，“如同向一口枯井索取泉水。除了听见自己空洞的呐喊，你什么也得不到。”
说完，她不再看他脸上交织的痛苦、愤怒和茫然，转身，重新走上楼梯，身影消失在二楼的阴影里。
雨还在下，敲打着老宅，像是无尽的叹息。
达蒙独自站在空荡的门厅里，浑身冰冷。
瑟琳娜的话，比凯瑟琳可能回归的消息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恐慌和……清醒。
她撕掉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那个他依赖了百年、用以定义自身悲惨与叛逆的“凯瑟琳叙事”，在她冰冷的洞察下，轰然倒塌，露出下面那个苍白、软弱、不敢为自己人生负责的灵魂。
旧的伤口被狠狠刺痛，但同时，一束冰冷、刺眼的光，也照进了他从未敢直视的黑暗角落。
点醒，往往比刺痛，更加令人恐惧。
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