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价值的天平
凯瑟琳·皮尔斯那场精心策划的、充满毒液的“探访”所投下的阴影，并未随着她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像一种腐蚀性极强的酸雾，无声地渗透进塞尔瓦托老宅的每一寸空间，尤其是达蒙·塞尔瓦托那颗已被反复撕裂的灵魂深处。
瑟琳娜·月光那基于“生理数据异常”的冰冷评语，如同一把无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混乱的情感挣扎，将其定义为微不足道的“能量内耗”。
这种彻底的非人化审视，带来的不是羞辱后的愤怒，而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慌与虚无感。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拥有复杂情感的个体，而是一个被放置在观察皿中、贴着“高吸引力变量”标签的、有待调试的实验样本。
接下来的几天，达蒙像一头被困在透明迷宫里的困兽，在老宅中焦躁地踱步，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他故意制造噪音，用尖刻的言语挑衅贝拉，甚至试图再次靠近瑟琳娜，用那种混合着绝望和试探的眼神凝视她——但一切仿佛石沉大海。
瑟琳娜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平静，她的目光偶尔扫过他，却不再带有任何“评估”之外的意味，仿佛他那场在凯瑟琳面前可悲的动摇，真的只是仪器屏幕上一次需要被记录和忽略的干扰信号。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任何惩罚都更残忍。它无声地宣告着：你的情绪，你的痛苦，你的挣扎，在她永恒而冰冷的尺度下，毫无重量。
崩溃，终于在又一个死寂的夜晚，降临了。
当时，达蒙正独自一人待在藏书室，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但月光重塑后的身体对酒精的代谢快得惊人，连醉意都成了一种奢侈。
他烦躁地摔碎了一个水晶酒杯，玻璃碎片在地板上迸溅开来，映照着窗外惨白的月光，如同他支离破碎的心境。
就在这时，瑟琳娜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她似乎是来取一本书，对于满地的狼藉和达蒙那副濒临失控的状态，她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就是这种彻底的、事不关己的平静，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达蒙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满地的碎片，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因压抑到极致而变得嘶哑扭曲，“关于凯瑟琳？关于我那可笑的‘心血管收缩’？关于我这个……不合格的实验品？！”
他终于将压抑已久的毒液，朝着那个冰冷的源头，喷涌而出。
瑟琳娜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黑眸深邃如古井，没有任何波澜。“说什么？”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像在询问天气。
“说什么？！”达蒙发出一声近乎癫狂的惨笑，他大步逼近她，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冰冷的、如同月下雪松般的气息，这气息此刻却像火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
“说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一个工具？一个宠物？还是一个……随时可以因为‘数据异常’而被格式化的故障程序？！”他的怒吼在空旷的藏书室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悲鸣。
瑟琳娜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场无关紧要的噪音平息。这种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让达蒙疯狂。
“凯瑟琳的出现，她的触碰，我的动摇……这一切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原中找出一丝裂缝，
“一场无聊的闹剧？一次需要记录的行为样本？你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哪怕是一丁点的……在意？！”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的乞求。
瑟琳娜终于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对他的问题产生了一丝基于逻辑的困惑。“感觉？在意？”她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然的探究，
“这些主观的情感变量，对于局势评估和行动决策，属于无效干扰项。你的生理数据波动，以及皮尔斯小姐目的明确的行为模式，才是需要分析的关键参数。至于‘在意’……”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掠过达蒙的脸，“根据现有数据模型，这种情感投入与预期风险回报比严重不符，属于非理性行为。”
理性。数据模型。风险回报比。非理性行为。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锥，狠狠凿击着达蒙的心脏。他将最脆弱、最不堪的内心挣扎摊开在她面前，换来的却是一份冰冷的、基于逻辑运算的分析报告！
“非理性行为……”达蒙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扭曲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所以，我因为你那一句‘值得打捞’而产生的那点可笑的妄想，我因为你重塑我而产生的那点该死的……归属感，全都是……非理性的错误？是系统运行中的bUG？！”
瑟琳娜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最残忍的答案。
“那你为什么要重塑我？！”达蒙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咆哮，“既然我只是个‘变量’，是个‘麻烦’，是个容易‘数据异常’的不稳定因素！让我死在阿拉里克的陷阱里不是更干净利落吗？！为什么要把我拉回来？！就是为了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笑、多么无足轻重吗？！”
这一刻，争吵的核心，终于从凯瑟琳的挑衅，撕开了伪装，直指最本质的问题——信任与选择。
达蒙在质问的，是他在她心中的价值，以及她当初那个看似“拯救”的行为背后，真正的动机。
藏书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达蒙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瑟琳娜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那双黑眸中，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如同星云运转般的数据流一闪而过。
然后，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近乎残酷的清晰的语调，开口了：
“重塑你，是因为在当时的数据模型下，你的‘不可预测性’与重塑后可能具备的‘月光亲和性’，其潜在效用价值，高于重塑过程所消耗的能量成本。这是一项基于逻辑的投资。”
投资……达蒙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至于你的存续价值，”瑟琳娜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灵魂到肉体彻底剖析，“取决于你能否在接下来的‘尼克劳斯变量’事件中，持续产出高于维护成本的正收益。”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威严。
“塞尔瓦托先生，永恒的本质是熵增与资源的永恒博弈。情感、承诺、信任……这些都是智慧生命在有限生命周期内，为了降低不确定性而演化出的低效补偿机制。”
她的声音冰冷而绝对，如同宇宙法则本身在宣判：
“如果你无法证明你的存在价值，超越你带来的情绪噪音与能量消耗……”
她顿了顿，黑眸中最后一丝类似于“人性”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理性裁决：
“那么，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滚开（cease to be a relevant variable）。”
证明你的价值，否则滚开。
这句话，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在达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不是愤怒的驱逐，不是失望的抛弃，而是一种……基于冰冷计算的、资源优化下的淘汰通知！
所有的愤怒、不甘、乞求、痛苦，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更彻底的寒意瞬间冻结、粉碎！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绝伦、却如同最高效的AI般冰冷无情的存在，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她的本质。
她不是没有感情。她是……超越了感情。在她那永恒而宏大的尺度下，一切爱恨情仇、忠诚背叛，都只是需要被纳入计算模型的、低效的变量。
他的存在价值，不取决于他的情感，他的忠诚，甚至不取决于他那可笑的“爱”，而仅仅取决于他能否在接下来的生存博弈中，产出足够的“正收益”！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像冰海般将他淹没。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了凯瑟琳，也不是输给了克劳斯，而是输给了这套他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撼动的、冰冷的宇宙法则！
他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僵立在原地，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空洞。蓝眼睛里，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
他看着瑟琳娜，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他转过身，没有再说一个字，像一个提线木偶般，踉跄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藏书室，将满地狼藉和那个冰冷的“价值审判者”，留在了身后。
瑟琳娜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达蒙消失的背影，月光在她眼中投下深邃的阴影。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身旁的书架上，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书架深处，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次需要被记录和归档的……数据异常事件。
而老宅的阴影中，达蒙·塞尔瓦托的整个世界，已然彻底崩塌。价值的天平上，他发现自己轻若尘埃。而“证明价值”这道冰冷的命题，像一道枷锁，将他拖入了更深的、无法回头的黑暗。
第四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