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逆鳞
达蒙·塞尔瓦托将自己锁在塞尔瓦托老宅三楼一间废弃的储藏室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滑坐在地，仿佛只有这坚硬的触感才能让他确认自己尚未完全消散。
黑暗中，他蜷缩着身体，指尖死死抵住自己的嘴唇，那冰冷、非人的触感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挥之不去。
那不是吻，是判决，是烙印，是一场将他从灵魂到肉体彻底剥开、审视、然后重新定义的仪式。
瑟琳娜平静无波的黑眸，那浩瀚冰冷的意识之海，以及最后那句“感受到正确频率了吗”的询问，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恐惧。
一种他活了一个多世纪都未曾真正体验过的、源于生命层次被彻底碾压的原始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灭顶的羞耻和自我厌恶。
他所有的愤怒、挑衅、自以为是的魅力，在那绝对的冰冷和力量面前，简直如同小丑的滑稽表演。
他不仅输了，连输的资格，似乎都被剥夺了——他只是一件被随手“调试”了的物品。
这种认知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需要酒精，需要噪音，需要任何能麻痹这尖锐痛苦的东西。
他像逃离瘟疫一样冲出了老宅，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闯入了“墓地酒吧”那喧嚣、混乱、充满廉价刺激的怀抱。
此刻，他正瘫在酒吧最阴暗的角落卡座里，面前桌上散乱地倒着几个空酒瓶，浓烈的威士忌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四肢，更无法驱散脑海中那轮冰冷的月亮。
震耳欲聋的工业金属乐撞击着他的耳膜，周围是纵情声色的男男女女，空气中弥漫着酒精、汗水和欲望的浑浊气息。
这一切曾是他最好的麻醉剂，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他置身其中，却感觉遥远而失真。
瑟琳娜那个“吻”所带来的绝对秩序感，像一种病毒，污染了他感知混乱和喧嚣的能力。
就在他试图将又一杯琥珀色的液体灌入喉咙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卡座旁，挡住了摇曳的灯光。
达蒙醉眼朦胧地抬起头，逆着光，看到了阿拉里克·索尔坦那张写满担忧、疲惫和某种坚定神色的脸。
猎魔人没有穿平时的西装，而是一件深色的夹克，身上带着夜风的清冷气息，与酒吧的喧嚣格格不入。
“达蒙。”阿拉里克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的音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达蒙的醉意瞬间醒了一半，不是因为清醒，而是因为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阿拉里克？
这个阴魂不散的猎魔人！
这个试图用陷阱暗算瑟琳娜、现在又跑来打扰他自我放逐的混蛋！
他来看笑话吗？
来继续他那套“拯救迷途羔羊”的把戏？
“滚开，里克。”达蒙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充满了不耐和敌意，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没心情听你的道德说教。”
阿拉里克没有离开，反而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达蒙狼狈的模样。
“看看你自己，达蒙。”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的意味，“你看起来像被抽干了灵魂。这不对劲，这根本不是你。”
“那我该是什么样？”达蒙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嘲讽，“像你一样？做个正义的、痛苦的、一辈子活在仇恨里的猎魔人？”他故意戳向阿拉里克的伤疤。
阿拉里克的脸色白了一下，但眼神更加坚定。
“我活在现实里，达蒙。而你……”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你正在被那个东西迷惑，被她拖进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深渊！”
“那个东西？”达蒙的瞳孔骤然收缩，酒精让他的情绪更加不受控制，“你他妈在说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瑟琳娜·月光！”阿拉里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急切，
“她不是人类，达蒙！她甚至可能不是我们理解的任何超自然存在！她是个……怪物！一个古老、冰冷、没有心的怪物！你看看她对你做了什么？她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一个魂不守舍、靠酒精麻痹自己的影子！”
“你懂什么？！”达蒙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瓶乱晃，引来周围几道诧异的目光，但他毫不在乎，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阿拉里克，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你那套猎魔人的狗屁理论能解释一切？她比你想象的要……要……”他卡壳了，他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浩瀚与冰冷，那种被绝对力量“亲吻”的感觉。
“要什么？更强大？更神秘？”阿拉里克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种“我早就知道”的苦涩，
“正是这种强大和神秘才是最具欺骗性的！它们会让你迷失，让你产生依赖，让你觉得她是特别的，是值得追随的！但那是陷阱，达蒙！就像……就像凯瑟琳一样！”
“凯瑟琳”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达蒙浑身一颤。
旧日的伤口被再次血淋淋地撕开，但与瑟琳娜带来的震撼相比，那份痛苦竟然显得有些……苍白和熟悉。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低吼：“别拿她跟凯瑟琳比！她们根本不一样！”
“是不一样！”阿拉里克寸步不让，眼神灼灼，“凯瑟琳用欲望和谎言诱惑你，而这个月光……她用的是什么？用绝对的力量？用你无法理解的神秘？让你觉得自己渺小，然后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达蒙，醒醒！你是在重蹈覆辙！只是换了一种更高级、更危险的毒药！”
“俯首称臣？”达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扭曲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却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
“你根本不明白！她根本就不需要我臣服！她甚至……根本就不需要我！”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深刻的痛苦和失落。
阿拉里克捕捉到了这瞬间的脆弱，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味道：“那就更说明问题了，达蒙！一个不需要你，却能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存在，难道不更可怕吗？离开她，达蒙。趁还来得及。回到现实世界来。斯特凡，埃琳娜……我们才是你的家人，你的归宿。”
“家人？归宿？”达蒙喃喃重复着，酒精和混乱的情绪让阿拉里克的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斯特凡的失望，埃琳娜的纯洁……那些曾经他试图抓住的“正常”幻影，在此刻看来，如此遥远，如此……无力。
他们能理解他被月光烙印的感觉吗？能理解那种面对深渊时的战栗与……吸引吗？
阿拉里克将他瞬间的恍惚当做了动摇的迹象，加重了语气：“是的，回家。远离那个怪物。我会帮你，我们一起想办法对付她……”
“怪物？”达蒙猛地抬起头，蓝眼睛里最后一丝迷茫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暴怒、逆反和某种扭曲忠诚的情绪彻底点燃！
阿拉里克一口一个“怪物”，那种将他视为“被迷惑的受害者”、将瑟琳娜定义为“必须清除的威胁”的姿态，彻底激怒了他！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瑟琳娜是强大的，是冰冷的，是难以理解的，但她不是阿拉里克口中那种低级的、充满恶意的“怪物”！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超越善恶的、令人敬畏的真实！
阿拉里克凭什么用他狭隘的、充满个人仇恨的尺子来衡量她？
凭什么将他达蒙的挣扎和痛苦，简单归结为“被迷惑”？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逆反心理，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他不要被“拯救”！
不要被“定义”！
尤其是被阿拉里克，这个根本无法理解瑟琳娜万分之一的猎魔人所“拯救”！
“闭嘴！里克！”达蒙低吼着站起来，身体因愤怒和酒精而微微摇晃，手指几乎戳到阿拉里克的鼻尖，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瑟琳娜是什么，我比你更清楚！你想对付她？先掂量掂量你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别拿你那套可怜的猎魔人逻辑来揣测你根本无法理解的存在！”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一种……近乎维护瑟琳娜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姿态。
阿拉里克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达蒙，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他眼中的担忧和劝说渐渐被失望和愤怒所取代。“达蒙，你……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滚！”达蒙指着门口，蓝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在我把你扔出去之前，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阿拉里克死死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颓然又愤怒地摇了摇头，扔下一句“你会后悔的”，转身大步离开了酒吧，背影充满了挫败和寒意。
达蒙重重地坐回卡座，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喘息着。
酒吧的喧嚣再次涌入耳中，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空虚。
他赶走了阿拉里克，扞卫了……扞卫了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
但有一点很清楚，阿拉里克试图将他拉回“现实”的努力，不仅失败了，反而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更用力地推向了那个冰冷月光笼罩的、危险的深渊。
他不要被拯救，他甚至开始恐惧那种“正常”。
因为只有在面对瑟琳娜那绝对的、令人战栗的存在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哪怕是以一种痛苦而扭曲的方式。
逆反的火焰在他胸中燃烧，混合着恐惧、迷茫和一种病态的兴奋。
他端起桌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阿拉里克关上了那扇名为“救赎”的门，而门外的世界，只剩下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月光。
而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溺毙其中的准备。
第三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