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京城外三十里,乱葬岗。
月隐于浓云之后,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吝啬地洒下些许微光。荒草萋萋,坟冢错乱,夜枭的啼叫时而响起,如同孤魂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陈腐的甜腻。
林黯站在一座格外高大、墓碑却已碎裂半截的孤坟前。坟前没有供品,只有一摊早已干涸发黑、难以辨认的污迹。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触感滑腻、仿佛浸透鲜血的请柬,上面的幽绿字迹在黑暗中微微发光,指向墓碑后方一处被茂密荆棘遮掩的凹陷。
就是这里了。
鬼市入口。
他伸手拨开枯硬带刺的藤蔓,后面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仅容一人通过。一股混合着土腥、霉味和某种更阴冷气息的风,从洞内幽幽吹出。
没有犹豫,林黯矮身钻入。
洞口向下倾斜,初极狭,复行十余步,豁然开朗,却非见光,而是进入了一条人工开凿的甬道。甬道两侧不再是泥土,而是平整的石壁,壁上每隔数丈,便嵌着一盏长明油灯。但那灯焰并非寻常的昏黄,而是一种惨淡的幽绿色,将整条甬道映照得鬼气森森。
借着绿光,能看到石壁上雕刻着大面积的壁画。笔触粗犷狰狞,描绘的是地狱景象:刀山火海,油锅拔舌,无数扭曲的人形在其中受刑,面目痛苦绝望。更有些画面,展示着一些难以名状的、肢体拼接或内脏外露的怪物,正在撕咬吞噬生魂。壁画色彩暗沉,以暗红与墨黑为主,历经岁月,有些部分已斑驳脱落,却更添几分阴森破败。
行走其间,仿佛真的在步入幽冥。
甬道寂静,只有林黯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回荡。但他能感觉到,暗处有不止一道目光在窥伺。那目光冰冷、麻木,不带多少活物的情绪。
前行约百丈,前方出现一个略开阔的弯道。
就在林黯即将转过弯道时,前方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三道身影。
他们并肩而立,恰好堵住了去路。
三人皆穿着一式一样的宽大黑袍,头戴惨白的面具。那面具光滑无比,没有雕刻任何五官,只在本该是眼睛的位置,留着两个黑洞,黑洞后面,是两团幽幽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绿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阴冷、潮湿、带着一种墓穴泥土般的死寂,全然不似活人。
为首一人,身形最为高大。他缓缓抬起一只枯瘦、肤色青黑的手,五指僵硬地张开,掌心向上。一个机械、干涩,如同两片生锈铁片摩擦的声音,从他面具后传出:
“赴宴者。”
“验名帖。”
声音在幽绿的甬道里碰撞回响,不带丝毫情感。
林黯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那张血色请柬,递了过去。
为首的黑袍使者接过请柬。那惨白的手指触碰到请柬的瞬间,请柬竟“呼”地一声,自行燃起一团拳头大小、绿得发黑的火焰!
火焰无声燃烧,火苗摇曳,却没有烧毁请柬分毫。反而,在跳跃的绿焰中心,缓缓浮现出景象——先是林黯清晰的面容,随即影像流转,展示出几幅模糊却特征鲜明的片段:灰蓝色的混沌煞元透体而出、玄蛇印玺虚影一闪而逝、炎阳玉归位时爆发的赤红光柱……
绿火中传出的,赫然是林黯的部分能力特征与“战绩”!
黑袍使者空洞的眼洞注视着火焰中的影像,数息之后,绿火倏地熄灭,请柬完好无损。他将请柬递回,那机械的声音再次响起:
“验明正身。”
“教主恭候多时。”
“请随我来。”
说完,他转身,似乎要领路。
然而,就在他转身、林黯伸手欲接回请柬、心神稍有松懈的刹那——
异变陡生!
站在右侧那名一直沉默的黑袍使者,毫无征兆地动了!
没有蓄力,没有预兆,甚至没有带起多少风声。他那只藏在袖中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五指弯曲成爪,指尖泛起幽蓝的、带着浓烈腥臭的芒刺,以快得近乎虚幻的速度,直掏林黯心口!
这一击,阴狠歹毒,时机刁钻到了极致!正是林黯旧力已收、新力未生、且注意力被为首使者话语和动作稍稍牵引的瞬间!
爪风凌厉,撕裂空气,带起的腥臭毒雾甚至先一步弥漫开来,那毒雾粘稠,仿佛有生命般缠绕向林黯的口鼻。
左侧那名使者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他身形如鬼魅般侧滑,封住了林黯可能的闪避路线,同时左手在袖中微动,似要发出暗器。
电光石火,杀局已成!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致命偷袭,林黯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惊慌。
他甚至没有做出闪避或格挡的动作。
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只淬毒的鬼爪,狠狠掏中自己心口的位置。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音,在寂静的甬道中猛然炸响!声音之响亮,震得壁上的幽绿灯焰都剧烈晃动!
黑袍使者势在必得的一爪,结结实实抓在了林黯心口。可预想中血肉模糊、心脏被掏出的场景并未出现。相反,他的指尖传来了触碰精钢玄铁般的坚硬触感,以及一股强大无比的反震之力!
只见林黯胸口被击中的位置,灰蓝色的混沌九幽煞元自主浮现,凝成一道流转不息的光晕。那幽蓝毒爪刺在光晕上,不仅未能寸进,反而被光晕中蕴含的湮灭与吞噬特性疯狂侵蚀!毒雾触之即如同冰雪遇沸水,“嗤嗤”作响,迅速消融!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是偷袭使者的手指!在反震与侵蚀的双重作用下,他那五根淬炼得堪比精钢的手指,竟硬生生扭曲、折断!
“呃啊!”面具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混合着痛苦与难以置信的闷哼。
林黯这才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还抵在自己胸口、正在迅速变得焦黑萎缩的毒爪,又抬眼,目光冰冷地扫过面前这三名黑袍使者。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穿透骨髓的寒意:
“玄烬的待客之道……”
“就是让几条看门狗,来试探主人的斤两?”
话音未落,他右脚抬起,看似随意地,轻轻踏下。
“咚!”
脚掌落地的声音并不响亮。
但以他落脚处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灰蓝色的湮灭波动,如同水波纹般瞬间扩散开来!
波动掠过三名黑袍使者。
“噗!”“噗!”“噗!”
三人如遭重锤击胸,同时闷哼一声,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倒退!他们脸上的惨白面具,在这股奇异的波动震荡下,发出“咔咔”的轻响,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砰砰砰!”
三人后背重重撞在甬道两侧的石壁上,震得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面具碎裂,簌簌掉落,露出了底下三张毫无血色、因痛苦和惊骇而扭曲的惨白面孔。那是三张中年男人的脸,但眼神空洞麻木,此刻却填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们死死盯着林黯,仿佛在看一个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怪物。
林黯不再看他们,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几粒尘埃。他迈步,从僵立原地的三人中间走过,脚步声在幽绿的甬道中回响,不疾不徐。
走过弯道,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映入眼帘。
这里仿佛一座被整个掏空的山腹,又像是沉入地底的远古城镇。穹顶高悬,距离地面至少十数丈,上面镶嵌着无数散发着惨淡白光的不知名矿石,如同倒悬的星空,却冰冷死寂。
下方,是纵横交错的街道,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店铺、甚至还有简陋的棚户。建筑风格混杂,有石屋、木楼、甚至兽皮帐篷,大多歪歪斜斜,透着一种临时的、破败的气息。
街道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灯笼,灯笼里的火焰,清一色是那种幽绿或惨白的颜色,将整片地下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鬼气冲天。
人影绰绰。
许多人影在街道上走动,或在摊位前停留。他们都穿着深色或灰色的衣物,绝大多数都用兜帽、面具、面巾或其他方式遮掩着面容,只露出或警惕、或贪婪、或麻木的眼睛。空气中飘荡着压低的交谈声、讨价还价声,还有偶尔响起的、意味不明的嘶笑或呻吟。
这里就是鬼市。
京城地下,见不得光的黑市,法外之地,罪恶温床。
林黯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恶意。能来到这里的,没有善茬。一个陌生的、单独出现的、气息不俗的“新人”,在很多“老客”眼里,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觊觎的“资源”。
林黯对投射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的视线越过嘈杂的街道,投向这片地下空间的最深处。
那里,矗立着一座三层高的木楼。
木楼样式古朴,甚至有些陈旧,但在这片混乱的建筑群中,却显得格外醒目。楼体通体呈现一种被岁月浸染的深褐色,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依稀可见往日精致,如今却蒙着厚厚的灰尘与阴影。楼前挑着两串长长的、惨白色的灯笼,灯笼上以浓墨写着巨大的“往生”二字。
正是“往生栈”。
栈楼前的空地上,此刻已聚集了数十人。这些人泾渭分明地分成几个小团体,彼此间保持着警惕的距离。他们的穿着打扮各异,气息也强弱不一,但共同点是,身上都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阴邪、血腥、诡异的气息。显然,这些都是被幽冥教邀请来“观礼”的各方邪道人物、黑市枭雄、或者与幽冥教有利益往来的“宾客”。
林黯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
所有“宾客”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他。好奇、玩味、审视、不屑、贪婪、杀意……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而来。
林黯面色不变,径直走向往生栈。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但那些目光却如影随形,仿佛要将他里外看透。
走到栈楼门前,那两扇厚重的、漆色剥落的木门紧紧关闭着。门楣上方,悬挂着一物——
一颗人头。
新鲜,甚至还在缓缓滴落粘稠的血液。头发披散,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与痛苦,嘴巴大张,仿佛死前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正是白天在甜水井边,被林黯放过一马、最后心神崩溃瘫软在地的那名幽冥教香主!
他的人头,被悬挂于此,作为“装饰”,也作为警示。
空气中弥漫开新鲜的血腥味。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往生栈紧闭的大门,缓缓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黑色麻布衣裙、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妪,拄着一根扭曲的乌木拐杖,从门后的阴影里,颤巍巍地挪了出来。
她脸上皱纹堆叠,如同干枯的树皮,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透着毒蛇般的阴冷。她先是抬头看了看门楣上滴血的人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破风箱般的笑声,然后才将目光落在林黯身上。
“赴宴者……”
老妪开口,声音嘶哑刺耳,像是用砂纸在摩擦骨头。
“教主有令……”
她伸出鸡爪般干枯的手指,指向栈楼门前,那三级颜色暗红、仿佛浸透鲜血的石阶。
“欲入往生栈,需过‘三生阶’。”
“一阶,验实力。”
“二阶,验胆魄。”
“三阶,验……资格。”
她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请吧。”
林黯的目光,落在那三级血色石阶上。
第一阶,颜色最深,近乎紫黑,表面光滑,却隐隐有湿滑粘腻之感。
他没有立刻迈步,而是将感知悄然扩散。
老妪身后敞开的门缝里,隐约能看到栈楼大堂内晃动的幽绿灯火,以及更多影影绰绰的身影。两侧“观礼”的邪道宾客们,屏息凝神,等待着好戏开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血腥、恶意和兴奋的诡异氛围。
林黯抬起脚,稳稳地,踏上了第一级血色石阶。
脚掌落下的瞬间——
异变突生!
那原本坚硬的石阶,骤然变得如同活物般蠕动、软化!石质表面迅速化为粘稠、翻滚的血泥!更骇人的是,血泥之中,猛地伸出数十只、上百只惨白浮肿、指甲乌黑的手臂!这些手臂争先恐后地抓向林黯的脚踝、小腿,带着刺骨的阴寒和强大的拖拽之力,要将他拉入血泥深处!
几乎在同一时刻!
“嗖!”“嗖!”“嗖!”
三道凌厉的破空声,从两侧观礼的人群中暴起!
三名原本毫不起眼、分散站立的“宾客”,在这一刻同时暴起发难!一人使刀,刀光如匹练,直斩林黯脖颈!一人用剑,剑尖颤动,化作三点寒星,分取林黯双目与咽喉!还有一人用的是奇门兵器子母鸳鸯钩,双钩交错,带着凄厉的尖啸,钩向林黯双膝!
偷袭!陷阱!
石阶的血泥束缚与三名高手的致命偷袭,配合得天衣无缝,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的杀局!目的就是要在这“三生阶”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个胆敢赴宴的“变数”,彻底抹杀!
刀光、剑影、钩风,已至身前!
血泥中的鬼手,已触及裤脚!
林黯的身影,在这必杀之局及体的刹那——
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破,陡然变得模糊、虚幻。
下一瞬,那清晰的身影竟如同泡影般,缓缓消散在原地。
只留下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灰蓝色的残影,被刀剑钩芒绞碎。
而林黯的真身,已如同鬼魅般,凭空出现在了第二级血色石阶之上!
他负手而立,衣袂微扬,仿佛从未移动过。
直到此刻,那三名偷袭者才察觉不对,招式用老,兵器击空,身体因惯性前冲。他们脸上还残留着狰狞与得意,眼中却已迅速被惊愕与茫然取代。
“噗!”“噗!”“噗!”
三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三名偷袭者的眉心正中,同时出现了一个针孔大小的、极其细微的血洞。
没有鲜血狂喷,没有脑浆迸裂。
只有一缕极淡的灰黑色气息,从血洞中袅袅飘出,随即消散在空气中。
三人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眼中的神采如同被吹熄的蜡烛,迅速黯淡、熄灭。他们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如同三尊被抽走灵魂的雕像,僵立了短短一瞬,随即——
“砰!”“砰!”“砰!”
沉重的躯体,同时扑倒在地,激起些许尘土。
再无生机。
整个往生栈前,死一般寂静。
只有门楣上那颗人头滴落的血珠,砸在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格外清晰。
所有“观礼”的邪道宾客,脸上的玩味、不屑、贪婪,此刻全都化为了浓浓的惊骇与忌惮!他们甚至没看清林黯是如何移动、如何出手的!三名至少是易筋境的好手,精心策划的绝杀偷袭,竟然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那佝偻老妪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黯的背影,瞳孔深处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惊惧。
林黯站在第二阶上,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三具尸体。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向通往第三阶的石阶,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第二阶……”
“又是什么把戏?”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层诡异的血色,直抵石阶深处。
老妪喉咙滚动,干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握着拐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节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