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罗的燥热到加尔各答的潮湿，空气仿佛被拧出水来。飞机降落在内塔吉·苏巴斯·钱德拉·鲍斯国际机场，一股混杂着咖喱、茉莉花和雨后泥土的独特气味便扑面而来。这里曾是英属印度的首都，殖民时期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与拥挤的贫民窟并存，黄色的老式出租车在混乱的街道上穿行，构成了一幅充满矛盾与活力的画卷。
肖景文一行人入住了一家由老洋房改造的精品酒店。小砚对窗外不时响起的有轨电车“叮叮”声充满了好奇，他手里攥着哈桑老爹送的圣甲虫石雕，嘴里念叨着：“小车车，会唱歌！”
苏诺桐正在整理行李，她打开窗，让带着湿气的风吹进来，“这里的气息，跟之前去过的所有地方都不同，有一种……旧时代的沉重感。”
“因为这里见证了一个帝国的崛起和另一个文明的碰撞。”肖景文正在研究一本《东印度公司与中国贸易档案》，他的手指停在一张关于“广州体系”（canton System）的章节上。“18到19世纪，几乎所有欧洲对华贸易都必须通过广州的‘十三行’进行。英国东印度公司是最大的玩家，他们用印度的棉花和鸦片，换取中国的茶叶、丝绸和瓷器。加尔各答作为当时英属印度的中心，是这条贸易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
他指着书里的一幅插图，那是一个西式的便携书桌。“这次我们的目标，是一件融合了‘英国殖民风格+中国文人雅趣’的文房。具体来说，就是一件以印度或缅甸柚木为材料制作的英式便携书桌（Lap desk），但它的书写板，被替换成了一整块来自中国的端砚。”
林溪在一旁听到，倒吸一口凉气：“肖哥，这想法也太疯狂了吧？端砚是‘四大名砚’之首，讲究的是‘石质幼嫩、呵气成墨’，是文人书房里的至宝。英国人虽然也用墨水，但他们用的是蘸水钢笔，怎么会想到用一块砚台来当写字板？”
“这正是它的奇妙之处。”肖景文解释道，“当时东印度公司的一些高级官员，并非都是粗鲁的商人。他们中有些人深受汉学影响，是地道的‘中国迷’。他们既需要满足英式办公的便携需求，又渴望体验中国文人‘挥毫泼墨’的雅致。于是，一些极度奢华的定制品就应运而生了。他们会从中国进口最顶级的端砚石料，运到加尔各答，请本地最好的木匠，用最耐潮的缅甸柚木，为这块砚台量身定做一个英式书桌。这不仅是财富的炫耀，更是文化品味的象征。”
“小桌子！黑石头！写字滑滑的！”小砚立刻抓住了关键词，他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小画板和蜡笔，趴在地上，模仿着写字的样子。
“对，就是找一个藏着黑色大石头的木头小桌子。”肖景文笑着摸摸他的头。
加尔各答的新市场（New market）是一个巨大的红色砖石建筑，里面包罗万象，从生鲜蔬菜到古董家具，应有尽有。但肖景文的目标并非这里，他带着一行人，拐进了市场背后一条名为“自由学校街”（Free School Street）的老街。这里曾是古董和旧家具的集散地，如今虽然有些没落，但仍有一些灰尘仆仆的老店在坚守。
他们在一家名为“乔治的收藏”的旧家具店前停下。店铺的门面很小，里面却别有洞天，各种殖民地时期的老家具堆积如山，从维多利亚式的四柱床到奇彭代尔风格的椅子，空气中弥漫着老柚木和樟脑丸的味道。
店主是一位年近七十的印度老人，名叫拉吉夫，是这家店的第三代传人。他正坐在一张摇椅上，悠闲地喝着玛萨拉茶。
肖景文的目光在店内缓缓扫过，很快，他就被角落里一个堆叠在一起的箱子吸引了。最上面的那个，是一个长约五十厘米、宽约三十厘米的便携书桌，典型的英式风格，由深褐色的柚木制成，黄铜包角已经氧化发黑。它的斜面盖子是合上的，看不见里面。
“老板，这个小箱子能看看吗？”肖景文指着那个书桌问。
拉吉夫懒洋洋地睁开眼，看了看那个箱子，慢悠悠地说：“哦，那个写字箱啊，放了好多年了。是我爷爷从一个英国律师的遗物里收来的。你可以看，不过锁坏了，打不开。”
打不开？肖景文心中一动。很多时候，正是这种看似是缺陷的“锁”，反而保护了里面的东西。
他走过去，将那个柚木书桌搬到一张空桌上。书桌很沉，远超同体积的普通木箱。他仔细检查了木料，是顶级的缅甸金丝柚木，木纹细密，油性十足，历经百年依然没有变形。他轻轻敲了敲斜面的盖子，传来的不是木头空洞的回声，而是一种非常沉闷、厚实的声音。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爸爸，是小桌子！”小砚也凑了过来，用小手在盖子上摸来摸去，“里面有黑石头！我听到了！”
肖景文深吸一口气，对拉吉夫说：“老板，这个箱子我想买下来。您开个价吧。”
拉吉夫有些意外，他站起身走过来，也敲了敲盖子，疑惑地说：“这么沉？里面不会是灌了铅吧？这个锁是老式的，我找人看过，没钥匙打不开，除非把锁撬了，但那样会把木头弄坏。你要是想要，就给5000卢比吧，就当买个好看的木头盒子。”
5000卢比，不到五百块人民币。这个价格，连这块柚木的材料费都不够。
就在肖景文准备点头时，一个穿着白色亚麻衬衫的英国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五十多岁，气质儒雅，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显然是在逛街消暑。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柚木书桌，眼睛一亮。
“拉吉夫，你这里居然还有这种老式的便携书桌？”他走上前来，用流利的英语说，“这可是个好东西，典型的维多利亚晚期风格。让我想起了我的曾祖父，他当年就是东印度公司的法官。”
他拿起书桌，熟练地检查着铜件和木工，赞叹道：“做工真不错。可惜锁住了。多少钱？”
拉吉夫一看来了个识货的外国人，立刻改了口风：“哦，威廉先生，您也知道，这是好东西。这位先生刚才也看上了。要不……你们竞价？”
威廉先生看了肖景文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他拍了拍书桌，对拉吉夫说：“这东西，也就是我们这些懂它历史的英国人会欣赏。里面的写字面八成是皮质的，这么多年，肯定已经腐烂发霉了。我出1万卢比，买的是一份情怀。”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解释，实则是在贬低书桌的内在价值，想让肖景文知难而退。
肖景文心里冷笑，皮质的？要是皮质的，能有这么沉？而且，他刚才用手指关节敲击时，感受到了一种石材特有的、细微的“震麻感”。
他看着威廉，不紧不慢地开口：“威廉先生，你说的没错，这件书桌确实充满了历史感。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位当年在加尔各答显赫一时的英国法官，为什么会定制一个重得异乎寻常的便携书桌？难道他不嫌累赘吗？”
威廉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想过。
肖景文继续说道：“除非，这个书桌里藏着的东西，对他来说，比重量更重要。重要到他愿意随时随地都带着它。”他转向拉吉夫，“老板，你这里有开锁的工具吗？我想，是时候让这个‘秘密’重见天日了。我愿意承担所有风险，如果打开后，里面只是一块烂了的皮子，我依然用威廉先生出的双倍价钱，2万卢比，买下这个木盒。”
拉吉夫和威廉都看着肖景文，这个年轻的中国人，语气平静，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自信。
拉吉夫犹豫了片刻，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套老式的开锁工具，“好吧，我来试试。不过说好了，弄坏了你可得负责。”
他拿着一根细长的铁丝，小心地伸进古老的锁孔里，开始摸索。店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锁孔上。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店铺里，显得格外清晰。
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