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菩萨的甘露，如同最精妙的织工，缓缓修复着孙悟空千疮百孔的身体与濒临溃散的神魂。那焚心的烈焰被暂时压制，蚀骨的悔恨在清净之力下得以喘息。他依旧昏迷着，但呼吸逐渐趋于平稳，紧蹙的眉峰也略微舒展，只是那只手，仍像焊铁般死死攥着苏晓晓的衣角，力道之大，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连接这世间、确认她存在的唯一锚点。
菩萨并未久留，施法稳住孙悟空根基伤势后，便化作清光离去，将一片饱含深意的寂静留予二人。
紫竹林重归宁静，唯有风过竹梢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凝滞的呼吸。
苏晓晓没有动。
她就那样跪坐于地，任由孙悟空大半身的重量倚靠在自己怀中。他的头枕在她膝上，先前那骇人的滚烫体温在甘露作用下渐趋平和，但额间那枚裂痕遍布、边缘隐隐渗血的金箍，在透过竹叶的熹微晨光下，依旧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低垂着眼眸，看着怀中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污秽被涤去，露出他清瘦苍白的本来面目，唇上毫无血色，仿佛所有的生气都已在之前的崩溃与自毁中消耗殆尽。
理智，如同潮水，在短暂的决堤后，开始缓慢回涌。
她想起了他带来的三次心碎，想起了他那句句淬毒的“碍眼”与“累赘”。
但方才他濒死时卑微的哀恳，菩萨关于“心火自焚”、“悔恨噬心”的点拨，以及他紧抓不放、仿佛失去她便活不下去的绝望，更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心。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激烈拉锯。一边是旧伤未愈的隐痛与自我保护的本能，另一边，是目睹他因她而破碎至此，无法全然硬起的心肠，与那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失而复得的酸涩。
她终究，还是没有去掰开那只死死攥着她衣角的手。
罢了。
就当是……偿还因果，全了当年五行山下那数百年相伴的最后一分情谊。
她如此告诉自己，试图为这心软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晨光渐亮，林间薄雾散开，晶莹的露珠自竹叶梢头滚落，恰滴在孙悟空消瘦的颊边，蜿蜒滑下，像一道冰冷的泪痕。
苏晓晓下意识抬手，用袖口，极其轻柔地，替他拭去。
动作熟稔得，仿佛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
指尖触及他微凉皮肤的瞬间，她猛地僵住。看着自己湿润的袖口，眼神复杂难辨。她抿紧唇，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放弃了思索，也放弃了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任由时间在静默中流逝。
孙悟空在昏迷中亦不安稳，偶尔会逸出压抑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颤栗，仿佛神魂仍在承受着余痛的鞭笞。每当此时，苏晓晓周身便会下意识绷紧，屏息凝神，直至他呼吸重新平稳，她才敢缓缓松懈。
她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守着，像一个沉默的哨兵，看守着这份由伤痛与愧疚维系着的、脆弱的平静。
直至日上三竿，温煦的阳光彻底驱散了林间最后的寒意。
孙悟空眼睫颤动数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
初醒的混沌迅速被驱散，当感知清晰回归——身下柔软的依托，鼻尖萦绕的、独属于她的清冽气息——他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这只是神魂溃散前的幻影，稍一惊扰，便烟消云散。
他极其小心地转动眼珠，向上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苏晓晓沉静的侧颜。阳光勾勒着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她的目光投向虚无的远方，带着几分空茫，几分挣扎，却唯独……不见了他昏迷前捕捉到的、那让他心魂得以片刻安放的“疼惜”。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她后悔了？
昨夜的妥协，仅是慈悲心肠下的权宜之计？
待他伤势稍愈，她便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这念头让他心如刀绞，攥着她衣角的手不受控制地又收紧几分，几乎要将那布料嵌入掌心。
这细微却用尽全力的牵动，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苏晓晓。
她收回远眺的目光，低下头，正对上他那双盈满了不安、恐慌、与近乎绝望的哀求的金色眼瞳。
四目相接。
空气仿佛凝固，弥漫着无声的试探与深埋的痛楚。
孙悟空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在胸中翻涌，却涩滞于唇边，一个字也不敢吐出。他怕，怕任何一个音节，都会成为压垮这微妙平衡的最后一片雪花。
最终，他只是用那双承载了太多重量的金眸，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她，将所有未尽的言语、忏悔与承诺，都倾注在这沉默的注视里。
苏晓晓看着他这副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模样，心中那片刚刚勉强平复的湖面，再次被投下了巨石，涟漪阵阵。
她避开了他那过于灼热、直白的目光，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如他恐惧的那般推开他。只是语调平平地，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问了一句：
“醒了？”
“感觉……如何？”
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落在这片寂静里，却清晰地传入了孙悟空耳中。
她……还愿意同他说话。
没有厌恶，没有驱赶。
这一认知，如同黑暗中透进的一线微光，让他那颗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心，终于得以喘息，稍微回落了一寸。纵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纵然她的态度疏离如隔山海，但至少……此刻，她还在。
这片刻无言的相守，这简短到近乎吝啬的一句问询，对于在烈焰中焚烧了太久、几乎已成灰烬的他而言，已是……不敢奢求的恩典。
晨露涤尘，难净心垢。静默生漪，暗潮汹涌。一个不敢深问，恐惊梦中人；一个不愿轻答，怯探心底渊。在伤痛与救赎交织的蛛网上，他们艰难地维系着这不堪一击的平衡。火葬场的余烬未冷，是最终归于死寂，还是在灰烬中催生出新的生机，答案，都藏在了此后每一刻小心翼翼的相处，每一次眼神的交汇与仓皇的避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