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遍长安官场。
“听说了吗?云川民变了!百姓把县令都打瘫了!”
“啧啧,我就说嘛,女子为官,终究不成体统。沈章在时看着花团锦簇,底子全是烂的!”
“可不是?只会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正经的教化一塌糊涂。你看,换个正经官去,立刻就现原形了!”
“这下沈章完了。吏部还安置什么?我看不追究她贻害地方之罪,就是陛下开恩了!”
“霍刺史也是聪明,直接把难题扔回朝廷。云川那烂摊子,谁接谁倒霉!”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崇仁坊的小院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沈洵坐在正堂,面沉如水。
沈徽眉头紧锁,不住叹气。
沈箐尚未归家,但朝堂上的风雨,家人已从沈放带回的消息中知晓了七八分。
沈章站在庭中,仰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一动不动。
秋风打在她身上,她浑然未觉。
云川……民变.
郑守朴重伤。
那些她曾日夜牵挂、亲手扶持过的百姓,那些曾在城门外含泪相送的面孔,真的会做出如此激烈之事?
不,她不信。
至少,绝不会是毫无缘由的“凶性毕露”。
郑守朴上任后,到底做了什么?
“阿章……”沈容走过来,担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
沈章回过神,反手握住姐姐,眼神清明,
“阿姊,我没事。我在想,郑守朴到底干了什么,能把云川百姓逼到动手的地步。”
她太了解云川了。
那里的百姓,或许鲁直,或许计较,但绝非不分青红皂白的暴民。
“祖父,”沈章转身走进正堂,对着沈洵深深一礼,“孙儿想去一趟……苏秀那里。”
沈洵抬起眼,看着孙子。
她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愤怒辩白,而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去获取更真实的信息。
这份镇定,让他心下稍安。
“去吧。”沈洵颔首,“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需冷静。
此事已非云川一县之事,更非你一人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孙儿明白。”
沈章换了身不起眼的灰色衣裙,罩上帷帽,由沈放陪着,悄然出了门。
苏记铺子里,不如往日清静。
赵绡也在,正与苏秀对坐,两人面前摊着几张纸,面色都十分凝重。
见沈章进来,苏秀立刻起身,将门掩好。
“阿章,你来得正好。”苏秀压低声音,“云川的消息,我们这边也刚收到些风声,怕是不妙。”
“怎么说?”沈章摘了帷帽,急切问道。
苏秀将桌上那几张纸推过来:“这是前几日刚从南边回来的商队伙计带回来的口信,我整理了一下。说的零碎,但拼凑起来,大概能猜出怎么回事。”
沈章凝神看去。
纸上记录着零散的信息:
“云川新县令到任后,即下令整顿‘歪风’,首禁‘草市’,言其‘藏污纳垢、有伤风化’……”
“文娘子被辞后,改聘老儒,束修加倍,贫家学子多退学……尤其是女学生。”
“重核‘归籍令’所授田亩,言‘丈量有误、多占官田’,欲追缴‘溢额’部分,或加征赋税……”
“秋粮开征,加派‘损耗’、‘运费’等杂项,较往年定额多出三成不止,且限期紧迫,逾期加罚……”
“有山民聚集陈情,言新赋过重、无力缴纳,遭衙役驱赶,发生推搡……”
“九月朔日,县令亲率衙役至玉带河下游某村,强征粮秣,与该村丁壮冲突,县令……似被锄头所伤……”
信息断续,但脉络已清晰可见。
沈章看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郑守朴……他这不是去治理,他这是去拆台!
去把她三年心血建立起来的一切,用最粗暴、最愚蠢的方式摧毁!
禁草市,断民生。
驱学生,毁教化。
核田加税,夺民之产。
强征暴敛,激化矛盾。
这哪里是“持身以正”?
这分明是刻板颟顸,是竭泽而渔,是官逼民反。
“混账!”沈放看得怒发冲冠,一拳砸在桌上,
“这老匹夫!他在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吗?云川刚缓过气来,经得起他这般折腾?”
赵绡也气得脸色发白:“草市是云川活命的关键!
多少人家靠它挣口饭吃!县学里的女娃娃们,好不容易有个念书识字的机会!
还有那些山民,刚分到地,日子刚有盼头……他这是要逼死人啊!”
苏秀叹了口气,看向沈章:“阿章,现在朝中恐怕都把罪名推到你头上了。说你是‘遗祸’。”
沈章紧攥着那几张纸,气得手在发抖。
她终于明白那股焦灼从何而来了。
不仅仅是为自己的前途,更是为云川,为那些她曾许诺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百姓。
郑守朴的愚蠢和颟顸,正在将她三年的心血化为乌有,更将云川推向动乱的深渊。
而朝中那些人,却要利用这场灾难,将她彻底钉死在“女子无能、贻害地方”的耻辱柱上。
她慢慢抬起头,眼中再无茫然,只剩下决然:
“阿秀,让你商队里最信得过、脚程最快的人,立刻再赴云川,不惜代价,我要知道最详细、最真实的情况。
冲突起因、伤亡几何、百姓诉求、州兵动向、郑守朴真实伤势……一切!”
“还有,探听姚州刺史府对此次调州兵的真实态度?是单纯弹压,还是另有所图?”
“三伯,”最后她对沈放道,“劳烦您继续关注朝中动向,尤其是……谁会接下调查此事的差事。”
众人凛然应诺。
沈章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暮色。
秋风萧索,寒意透骨。